……你不要胡说。你现在是因为绿酒死了, 太过伤心难过,脑子里都乱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我杀了他,为兜兜和绿酒报仇,你就会清醒过来。
……我不会和你去平西。令氏以武起家,世代忠君爱国,不负山河砺带。我就算是死, 也要死在祖辈浴血埋骨之处。
……你不喜欢我了?
……这是两码事。
……是一码事。
……你总是不明白。
曾经无稽而又混乱的对话依稀在耳。皇甫思凝只觉自己的手指颤动得厉害,连带着一丝温热的白牡丹都在风里簌簌发抖。
她摁住眼睫毛, 感到它们疯狂觳觫不止,仿佛即将倾颓的花骨朵,瑟瑟惧死。花瓣柔软潮湿,大约是露水湿了她的指尖。
可她明明并不怕死。或许是浸在盐水里, 让眼珠子难受,难受得想死。
皇甫思凝张了张口,视线撞入巫素馨无喜无悲的双眸, 静若秋水, 澄如寒江, 能分明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她的眼瞳里。
巫素馨叹了一声, 道:“我居然和一个陌生人讲这个,很像疯子是不是?吓到你了罢,是我不好, 请忘了我方才的妄言。”
她们彼此觇视。有什么东西无形无声, 空空色色, 阻在两人中间。那目光便是界限, 黄泉碧落,楚河汉界,不可跨越。
“……真对不住。”
这四个字太过锐利,像是携着风雪的箭矢,硬生生地擦过她的耳畔。迟到了太久的光阴。皇甫思凝只觉得一瞬间气血上涌,竟有些站立不住。某一刻的世界阔达恬静,无限喧嚣都退至马后万丈。外面天地再岁弊寒凶雪虐风饕,也与她们并不相干。但风雪已经敲开门扉,不得不应,不能不应。
此际的紊乱与苦痛如此真切,一刹那陷入混沌,手脚无措。释放出混沌的人正无辜地站在她的面前,目光通透,看不出任何情愫,好似天真懵懂,分毫不明白自己寥寥数语催生了何等天灾。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夜澜那一日。阴冷潮湿的天空压得极低,满天飞雪劈下来。宛若苍天有眼,知晓人间惨祸,披拂了一身缟素。
大难当前,魑魅魍魉,斗争齚掣,啀喍嗥吠。她们日夜兼程,迫得千里神驹沥血气绝,又在余维的引领下一次次更换驿马。双股磨破生疮,血污流了满腿,一次次风干后又再度饱浸,气味呕心难闻。惊心草木皆兵,举目椿萱何在,累累如丧家之犬,圉圉似涸辙之鱼。
她看见君昆仑从信鸽脚趾解下布条,脸色凝重如夜叉。有时也听她们谈论时局,零碎的字句触目惊心。大厦轰然坍塌,万里大好江山竟如飘摇茅屋。
风声鹤唳,日月皆妖之际,她想起那位山阳主人诗词集里的另一首:“东望春可怜,千里碧血渍。山高风鹤哀,将军死无地。”
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相继辗转人世,满面尘灰烟火色,云英未老,霜似满鬓。
而故人的碧塟上,必然也早是芳草萋萋。
皇甫思凝摇头。很缓慢,很迟滞。
“……巫阁下,无需致歉。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何况,我……我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隔着浓墨重彩的面具,无法看见彼此的表情。或许是狰狞,或许是无助。但同心结早已断裂,失散在茫茫的白雪之中。
楚河更宽,汉界更深,忘川的山更高水更长。近在咫尺,又太过遥远。
巫素馨顿了顿,道:“皇甫使令不必自责。”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轻描淡写,连一丝颤抖也无。
“眼下夜色已深。明日国主寿宴,你还得劳碌,早些回去驿所休憩罢。”
皇甫思凝颔首,道:“是。”
她侧过脸,避开巫素馨的视线,眨去眼中的水气。
本该镇守一方的国之重将越过本国之正使,私自出访异国,是足以族诛的重罪。
她相信对方隐瞒身份,微服潜行,必有缘由。她不好深究,但是——
“巫阁下冰神风骨,风采绝俗,我此生难及。可我在书里头学过:‘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巫素馨道:“你知道,我从不企盼鬼神之说。”
皇甫思凝道:“诸恶莫做,诸善奉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由衷地希望,巫阁下心想事成,此生无忧。”
巫素馨似乎笑了一下,但只透出一点模糊的声音,道:“此生么?下辈子罢。”
皇甫思凝深深吸了一口气,挤不出别的话语。
走了大约半盏茶,眼前照旧市集热闹,依稀还是旧景象。
第四次经过买卖面具的铺子,老板对她们脸熟,还打了个招呼。皇甫思凝终于确认,好像不太对劲。
“巫阁下,冒昧问一句,你……你是不是在绕路?”
巫素馨无辜道:“我是在跟着你走。”
皇甫思凝沉默了。
巫素馨道:“你不认得路吗?”
皇甫思凝反问道:“你也不认得吗?”
巫素馨沉默半晌,道:“那……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皇甫思凝道:“我,我是由一位友人领过来的。”
巫素馨道:“我,我也是。”
她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巫素馨无奈摆首,道:“现在怎么办,我们都回不去了。”
皇甫思凝道:“别着急,慢慢走,总会到的。”
新的一轮烟花开始。颜色纷纷倾泻,滂沱的斑斓绽放又枯萎,温柔地落在她们的发间衣上,又消失不见。光的洪水反复消退。
盛开与凋零,皆如此无常。
或许这便是世事,能得平淡终了,才是岁月垂怜。能一起慢慢走,就是幸福。
不远处传来一阵笑闹声,彩楼结成,人头攒动,煞是热闹。巫素馨道:“既然走到哪里都是走,不若去看一看?”
皇甫思凝颔首。
她们二人走到近前,才发现高楼上站了一位女子,身段修长矫健,戴着巫师面具,手里捧着一五色彩囊,形似飞砣。
皇甫思凝奇道:“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乱起伤人,她举着这武器意欲为何?”
巫素馨道:“她手里的不是武器,而是‘绣球’。”
皇甫思凝道:“绣球?”
巫素馨道:“巫咸有一风俗,是令女子在彩楼上抛掷绣球,告奏天地神明。下面谁接到了,就认定是一生伴侣。”
皇甫思凝诧异道:“只靠接抛绣球,便许约姻缘?这与盲婚哑嫁有何不同?也太过于……”
巫素馨道:“‘绣’者,五彩之色,‘球’者,太极之象。太极动而生阴阳,阴阳交感而五行备。有些人认为,凡生身受气,有情之物,皆从此中而生。”她嗤了一声,“说白了,就是撞天婚,认己命。”
女子手中的绣球抛向了空中,皇甫思凝还想再说话,变故陡生——
一线雪亮刺痛了她的眼睛。
几个佩戴不同面具的黑衣人猝然跳出。刀光鞭影,血花飞溅。
巫素馨不假思索地按住皇甫思凝的背脊,拉过她的手臂,小声道:“他们的目标不会是我们,走为上策。”
皇甫思凝咬紧下唇,正欲随她离开,目光一滞,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
因为今日烟花傩仪,司煊必不可少,许多街巷都配置了防隅兵丁和水缸水囊,防止发生火灾。诸众慌乱逃难,挤压踩踏,竟不慎弄坏了水囊。更要紧的是,一个落单的小女孩就在水囊边上。
小小的女孩子,即便面临生死大难,也不哭不闹,浑然无觉。
恍惚里望见另一双眼睛。从烈火中劫后余生,从白雪里仓促逃亡。笑起来又甜又软,眸子像湃水了的黑葡萄,不见任何人间苦难。
水囊爆裂而开,水光纷纷扬扬,遮挡了视线。
一个戴着兽形面具的女子斥道:“别想逃!”便欲一脚踢开女孩。
巫素馨眼底微沉,身形一跃,仿佛一道金色的闪电,在水幕之中硬生生破浪而出。她挡在小女孩面前,抬手一掌直击兽面人的胸膛。兽面人手足无力,长刀落地,向后倒退了七八步,发出怨毒的吼叫:
“兀那獦獠,少来碍事!”
一旁的鱼面人见状,大吼一声持刀扑来。又有一鬼面人扬起长鞭,鲜红光泽若血,异常诡谲。
巫素馨捡起兽面人的长刀,与鱼面人迎面相击,其势之凶猛,其速之迅捷,竟生出数重虚影,仿佛混沌之间风起云涌,击破了千万颗水珠,那原本柔弱无力的点滴水珠,居然也似携了雷霆之力,颗颗尖锐如刺如芒,猛然朝二人扎了过去。
鱼面人本是迎面而上,此刻不觉“啊!”了一声,身形一扭,原本肥硕的身躯竟灵活如泥鳅一般,避开了这雷霆一击。
长刀不好躲,千万水珠更不好避。他在半空中连连转换了三次身形,如兔起鹘落,仍不免滴滴水粒激刺到他的身上,饶是他用以全身的内力相抗衡,仍觉得那水点冷硬如金针,痛入肺腑,心内一阵后怕。
鱼面人犹在躲避水滴之刺之际,鬼面人的鞭影已经倏忽而来。巫素馨稳若泰山,不摇不动,长刀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弧迹,任长鞭如毒蛇般缠绕而上。鱼面人堪堪落地,胸口一滞,鲜血争相涌出口鼻。他勉强压抑住疼痛,再度猿臂轻抡,手中刀光大显,好似霹雳般直冲巫素馨头顶而去。
巫素馨横劈长刀,阻了他的去势。两样兵刃迎头撞上,发出一声极长的闷响,仿佛垂死的龙吟。
龙纵死,吟穿万里山河,凡夫不可闻也。似连月色都被坼裂了一般,犹自荡漾不休。
鱼面人正得意这一击凶捷无伦,眼前的碍事女子避无可避,胸口蓦然涌上古怪的暗流,他压下满口鲜血,手臂刺痛得几乎快要爆炸,奋力翻转。刀光之势奇谲无比,一刹那仿佛狂风涌起,欲接苍天。
巫素馨恰在此刻后退一步,低低道:“这招势是……”
生死之间,容不得半分犹疑。眼前人有忍让之意,鱼面人自然更进一步,挺刀再击,只听咔嚓一声,寒冷兵刃的锐光几乎刺破面具。
巫素馨刀锋碎裂!
“你死——”
两个字话音未落,鱼面人只觉右腕痛如断裂,再一定神,对方刀锋虽被他拦腰劈断,自己手中兵器已被巨力震飞,半截刀刃更是绞断了鬼面人的长鞭,停也不停,迅捷如雷,直朝他命门迎面击来!
吾命休矣!
鱼面人终于变色。
兽面人大喝道:“阿兄我来了!”
她已手无寸铁,但仍拼着残躯奋力上前,一记手刃劈向巫素馨的后背。巫素馨并未如她所愿回头,也未暂缓攻势,断裂的长刀势如破竹,气若凝山,一往无前,只教观者不敢置信,这世间竟会有如此一幕。兽面人方说到“阿”字,巫素馨那一击已经落在鱼面人。待到“兄”字,鱼面人整颗头颅爆裂开去,鲜血和脑浆撒了一地。说到了“我”字,巫素馨扬起刀上余鞭,如蛇游龙行一般洞穿了鬼面人的心脏。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兽面人“来了”二字还未出口落地,同伴已化为两具尸体。她无法置信,再也无法强撑伤势,踉跄倒地。
空荡荡的地面上,某个圆溜溜的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巫素馨脚边。
巫素馨顺手一捡,认真地给皇甫思凝介绍道:“你看,这个就是绣球。”
长久的寂静之后,从高楼上响起了零落的掌声。
楼上女子掀开面具,露出一张喜笑颜开的脸容。
“喂,你接到了我的绣球,就是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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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你既然知道那是啥,你还瞎捡?(微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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