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年的等待,好似不过是为了这样一天。
不过是为了她。
哭声嚎天,绵延不绝,死亡的气息翳蔽四方。天色泛起鱼肚白,晓光熹微。
皇甫云来木无表情地垂首,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就是这样一双异常熟悉而陌生的手,在几个时辰之前,斩下了令氏老贼的头颅,掷在地上,弃如敝屣。那老贼死也不肯闭眼,一张脸上全是恶毒恐惧,难以置信。
远处近处,烽火上云,砍杀震天。同袍们的窃窃私议,令氏子弟轻慢的眼神,回首四顾寂寂无人的苦楚怨毒,都在这一刹那化为空白。他官拜尚书那一天,令氏大宴宾客,人人赞不绝口,好一个东床佳婿。夜海棠开得正好,花枝艳厚重,春睡如美人醉去。令氏子弟人人大权在握,如玉佳人在怀,喝得醉眼朦胧。太傅长子令花文腿间坐着一个娈童,姿态不堪入目,大笑着道:“不意妹夫能有今日。”
他将一枝夜海棠踩在脚下,流出鲜红的花液,谦卑地低头道:“有赖令氏提携。”
不意能有今日。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能有这一日。人不被逼到绝境,谁也无法想象能爆发出怎样强大的力量。
他曾经体弱多病,畏于见血,手无缚鸡之力,连杀一条鱼都不敢。因为害怕被她小看,每次都从菜场买杀好了的鱼,还为此被她抱怨了好久买鱼不新鲜。
他们都不爱争斗。他是天生性格使然,她是后天心生悲悯。他们刚来方y拿恳惶欤恳桓鋈找梗蓟峥醇诜痦枨暗偷湍钏芯模碛悠桨病n约旱募胰耍约旱那鬃濉!耙磺兄罟源右蚱稹r磺兄畋ǎ源右灯稹k窃煲堤唷彼102荆巧耍耙涤腥ǎ幌直ǎ肿魃贫裰ǎ质芸嗬种ǎ欢ǎ蚯吧饕到裆ǎ蚪裆饕道瓷ǎ蝗俦ǎ矍白饕担肯率鼙ān颐髦绱耍床荒苋白杷茄矍白饕怠月不修佛道,我在此日夜供奉,只求积累一点德行,好叫至亲们不至于目下受报。”
远离尘嚣纷乱,远离诗酒繁华。小夫妻的日子一开始虽然清贫,但也过得有滋有味,喜乐无穷。待到他们有了孩儿,他在府学的成绩更好,手头愈发宽裕,家中光景蒸蒸日上,眼看就是如花似锦的好前程。他上京赴考之前,将宝贝女儿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向她发誓道:“总有一天我要为你谋一个诰命,叫你风风光光地回家省亲。”
她的凤眼眯弯了,笑得比春天还要好看。她道:“我不要你给我请封什么诰命,我又不在乎那个。”
他其实也知道。她并非凡夫俗女,只瞅着名利地位那点眼界,否则也不会愿意放弃家中一切,千里迢迢随他来到方А5诤醪辉诤跏且宦胧拢忻挥心芰μ嫠玫绞橇硗庖宦胧隆k洳簧蹩粗厝饲案还螅蚕m詈玫囊磺懈恰
她给他缠得没有办法,想了一想,促狭道:“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天气还冻着。等你回来的时候,把春天给我带回来罢。”
怀中幼女伸出了小拳头,眸光明亮,仿佛夜色中的人间烟火,笑嘻嘻道:“春天!春天!”
他不由也笑,轻轻捏住了宝贝女儿的小手。
春日熙熙。就在不远将来。
眼前二人其乐融融,是这一生全部的爱。
过往平顺幸福的人生被刀光火海割裂。黑暗与光明,过去和未来,困顿与开悟——死者的残念萦绕不去,生者的妄念如附骨之疽——这一切终究如同这一夜的月光,有了一个终结。
二十年,终究有报。
令氏就此覆亡。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过往百年里高不可攀的世族,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与惴惴不安的人心一并风生风灭。
除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小老鼠,谁也别想逃,谁也逃不过。
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踏在刀尖上。越靠近,步履就越坚定。
“皇甫大人。”
皇甫云来躬身,熟极地行礼,道:“原皇贵妃。”
原皇贵妃掩口轻轻一笑,道:“皇甫大人昨夜实在是辛苦了。”
皇甫云来正色道:“国家危亡之际,仗节死义,蹈刃不旋,乃是臣等之义,岂敢言劳苦。”他神色恰到好处的一暗,“可恨那老匹夫突然发难,大逆不道,挟天子,害国本,以致陛下龙驭宾天。皇后为免受辱,也追随陛下于地下了,可惜我只来迟一步,否则必定能救下皇后。”
他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原皇贵妃打了个寒噤,强笑道:“皇甫大人大义灭亲,首诛恶贼,捍卫皇宫,立下大功,如何能再自责?”
皇甫云来微微勾起唇角,道:“说到大义灭亲,皇贵妃亦不逞多让。”
原皇贵妃定了定神,道:“皇甫大人,我的三皇子……”
皇甫云来道:“后宫之中,子以母贵,您仅次于皇后之下;皇后并无嫡子,往下数自然就是三皇子了。”
自家族人流了再多血也好,得到他这样一句话,这一夜的苦痛煎熬就没有白费。原皇贵妃喜不自胜,顾不得旁人眼线,对着皇甫云来盈盈一拜。
皇甫云来不动如山,竟也生生受了这一礼。
这一夜太过漫长,无数人躲在至深处瑟瑟发抖,黑暗的收拢异常缓慢。人言开始流动,魑魅魍魉横行,这个京城返魂了。
回到皇甫府,皇甫云来正欲回书房,忽然想到了什么,吩咐道:“把桃树劈了。”
皇甫府曾有一片全京城最有名的桃花林。那是令花见的心头好,也是她最后一处宣告在外的遗产。
老管家略一迟疑,皇甫云来扬了扬眉,道:“怎么了?”
老管家道:“大人,其实……那些桃树昨晚已经被砍完了。”
皇甫云来道:“你说什么?”
老管家道:“昨夜小娘子曾经出过一次府,出去之前,已经吩咐老夫将那些桃树统统砍了烧了。”
皇甫云来很少有这种错愕的神色。像是被人捷足先登的不甘心,也像是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恼怒。
“你已经都砍了烧了?”
老管家太熟悉他的语气,这种时候谁和他讲话谁倒霉。他硬着头皮道:“是……是已经都砍了烧了。”
皇甫云来问道:“全部?”
老管家道:“是,是全部。”
皇甫云来沉吟良久,老管家险些以为他要勃然大怒。但他怒意转瞬即逝,呵呵一笑,道:“我原来是看错了她。也对,她至少还有一半的血没有那么脏。”顿了一顿,“她出府去了哪里?”
老管家道:“小娘子的意思,似乎是想要进宫。”
皇甫云来轻嗤道:“胡闹。”
老管家心下也赞同。可惜眼前这个大阎王不在,没人管得住那个小阎王。他道:“小娘子似乎是想……无论如何,也要见最后一面。”
皇甫云来眼神阴寒,道:“这小妮子真是禁不得夸。她人呢?总不至于真的进去了罢。”
老管家道:“小娘子在路上耽搁了一下,最后还是打道回府了。”
皇甫云来冷笑道:“耽搁?谁敢把手伸到我女儿身上?”
他与皇甫思凝从来难有什么父女之情,两看两相厌。但她毕竟复姓皇甫,是自己的血脉,死也只能死在他手里,岂可容他人觊觎?
老管家素来平淡无波的脸上,头一回出现了一丝尴尬神色,道:“小娘子在路上……遇见了一个疯子拦路,后来把那疯子带了回来。”
***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茫然,恍若未闻。
绿酒摇了摇头,道:“娘子,您捡回来的这个人,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也对,若不是非疯即傻,哪里有人敢拦皇甫府的轿子?”
皇甫思凝道:“总得想个法子称呼她。”想了一想,问道,“她身上除了那块玉佩,再无可表身份的东西了?”
绿酒道:“您已经将那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好些时候了,有何发现吗?”
皇甫思凝望着手中白玉佩,润滑如凝脂,线条浑然一体,毫无瑕疵,显然是难得珍品。
“上头的鸡雕得不错,活灵活现。”
绿酒轻咳了一声,道:“娘子,那恐怕不是鸡,而是朱雀之类的神鸟。”
皇甫思凝问道:“你的玉佩上雕的是不是鸡?是就别说话,不是就摇摇头。”
疯傻女一点反应都没有。没有说话,更没有摇头。
皇甫思凝毫不脸红,得意道:“绿酒你看,那玉佩上头的果然是鸡。”
绿酒的眉毛抽了一抽。
疯傻女既然进了皇甫府,自然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极素的雪白袄子,身无点饰,长发委地,乌黑光艳如一截流瀑。她姿态丰逸,却不似寻常美人的肌骨婉然不盈一握,这样静静坐着,仿佛自有一种直节狷介,风骨凛然。
皇甫思凝道:“你生得这样好看,现在丢了,家里人一定很着急罢?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绿酒道:“依妾看,她就是天生痴傻疯癫。说不准不是自己走丢的,而是被家里人当成累赘扔出来的。”
疯傻女神情平静。
皇甫思凝道:“是这样吗?那你就是没人要的了。”她伸出手,轻轻地牵起了疯傻女的袖子,声音轻不可闻,“和我一样。”
绿酒没听清皇甫思凝最后的话语,只劝诫道:“娘子,不管此人是否走丢,总归是来历不明,身份可疑。”
皇甫思凝道:“她生得好看。”
绿酒严肃道:“您将她留在身边,早成大患。”
皇甫思凝笑了一声,戳了戳疯傻女的脸蛋。她温顺如儿时过家家用来摆弄的玩偶。
“早成大患?就凭她?”
绿酒道:“此人来得蹊跷,又查不到去处,您平白无故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
皇甫思凝望着疯傻女,忍不住又捏了捏,道:“可是她好看。”
绿酒无语凝噎。
疯傻女不明白皇甫思凝在说什么,但是并不抗拒她的亲近。
皇甫思凝道:“总不能老是‘你’啊地喊,要给你取一个名字。”她将玉佩在疯傻女眼前一晃,“绿酒说这不是鸡,那就不是吧。神鸟……大约就是朱雀凤凰之流吧。朱姓不大好取名,那你就姓‘凤’吧。”
疯傻女的神情略滞了一滞,眼中似有微光涟漪。但她本就面无表情,是以皇甫思凝和绿酒都未察觉出她的异样。
皇甫思凝犹自苦思冥想,望她体态修长笔直,风操峻洁,竟想起了皇甫云来书房外那一片凤凰竹林。碧翳空朦,幽影暗染,深处满目绿篁,竹吟细细森森,那般情致竟与眼前人莫名相合,浑然如一。
她心中一动,道:“我就唤你作‘凤竹’,好不好?”
凤竹自然说不出不好。
皇甫思凝对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很满意。
绿酒抚了抚额。
自家小娘子这种爱捡没人要的阿猫阿狗的习性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回都养不长,活不久,平白添些伤心。最近几个月她倒是没捡禽畜回府,自己还以为她这毛病改了,没想到一来就捡了个大的,直接捡了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倒也不知道这次这个能养多久,活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