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将军, 这段时日可待的舒心?”
紫衣轻佻地荡漾在面前。凤春山垂眼扫视着文书, 头也未抬,道:“你不在我眼前, 便很舒心。”
巫即紫炁眼波微度,委屈道:“你难得初次驾到, 我本想作为东道主,好好招待,可是你偏偏不给我这个机会。”
凤春山道:“成败之举正在明日。你哪来的闲情逸致, 居然到这里与我寒暄?该做的都做了么?”
巫即紫炁道:“‘巫祝少主在夜澜找到了乐子,流连忘返,决定推迟归国。’这句话你说得轻轻松松, 可知道我为了帮你圆谎,费了多大心力?不说别的, 光是鸦孃犯了癔症, 回到巫咸后六亲不认, 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让我好生头大。”
凤春山道:“她连传个话都不行, 真没用。何况我字字皆真,何来说谎一谈?巫祝炜之前确实在夜澜,我怕巫祝融等儿子等急了,亲自将他全须全尾地送回来,这还不好吗?”
巫即紫炁道:“对了, 我先前还忘了问你, 他都死了好几个月, 又不能烧又不能埋,你是怎么运的?从宫冰玉那里借的冰棺?”
凤春山微嘲道:“巫咸真是关得太久了。连你也对外界知之有限。数十年前,我朝式微,池台皇帝御驾亲征,行至澄海,因盛夏苦热而得疾,殒命于此。池台太后闻讯,传旨恸哭:‘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池台人破其腹,去肠胃,涤之实以香药盐矾,五彩缝之,又以尖苇筒刺于皮虏,沥其膏血且尽,用金银为面具,铜丝络其手足。载之归去,天下目之为‘帝羓’。我对巫祝融,用的就是这样的法子。”
巫即紫炁道:“摘去肠胃,以香药盐矾沃之……听上去好像怪好吃的。”
凤春山嘲道:“‘麒麟’真是生冷不忌。”
巫即紫炁笑吟吟道:“巫咸自有古语:‘猪吃死人肉,人吃死猪肠。猪不嫌人臭,人反道猪香。猪死抛水内,人死掘土藏。彼此莫相啖,莲花生沸汤。’人吃猪,猪吃人,人吃人,猪吃猪,哪有多大分别。”
饶是以凤春山的定力,听得这样一句,联想到巫谢云烟下场,亦有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你能在我师姐身边活那么久,果真不是白待的。”
巫即紫炁道:“对了,我今早去朝东台观望明夜布置,正好遇上她了。”
凤春山的身子微微一僵,第一次抬起眼睑,睇向了巫即紫炁,道:“别与我废话。”
巫即紫炁莞尔巧笑,道:“见她第一眼的时候,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意那种女子。认识久了,我才稍稍理解。像我们这样见了死人都不流泪的家伙,遇上那些见了死猫死狗就流泪的人,真的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凤春山将手中文书掷于地上,道:“你——”
巫即紫炁道:“你放心,我这么机灵的人,从来不说不该说的话,也不做不该做的事。”
凤春山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与她早已镜破钗分,再不相干。”
巫即紫炁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既然已经恩断义绝,又何必在意见与不见?坦然相对不就好了。”
凤春山道:“你废话说完了没有?如果还没说完,不妨去琅玕宫骚扰巫姑枫,让她□□无暇,少来碍事。”
巫即紫炁再接再厉,道:“倘若真的还挂念她,想见她,就去看一眼罢。只看一眼,并不打扰,就够了。她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她的眸光幽幽,冶而不妖,细而不腻,有某种苍茫叵测的气息,仿佛古书之中描述的女萝山鬼。
循循善诱的语气,与对巫祝炜一般无二。
“凤春山,你在怕甚么?”
***
巫咸不同儊月,未有将国主诞辰定为节日之俗,但巫祝融诞辰临前之夜正好是阿那姬节,是以宴饮咸乐,歌舞升平,烟花傩仪,普天同庆。
新琳瑯宫前,诸众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上告日月星辰、风师雨师、五岳山林、上帝社稷,驱逐祸祟,山呼傩神。最为醒目之处,设一灯楼三十间,高一百五十尺,灯为龙凤虎腾豹跃之状,悬珠玉金银,微风一至,锵然成韵,浩如星海。
巫即紫炁既然开口,皇甫思凝与顾杲自然应允,与她一并参与阿那姬节,佩戴面具,前往巫滩。
一群赤帻皂制的孩子路过她们身畔,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言咒。
仿佛察觉到了她们二人的迷惑,巫即紫炁道:“这些执大鼗的孩子是侲子。她们都是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小女孩,身家清白,健康茁壮,方能被遴选为逐鬼童子,洒豆打鬼。”
她一一介绍不同衣着的演者,最后指向为首者。黄金四目,掌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身侧环绕十二兽,口中不时呐喊。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
“她便是方相氏的化身,上古嫫母之后,以惊驱疫疠之鬼……”
方相秉钺,巫觋操茢,驱除群厉。侲子万童,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这边厢傩戏鼓噪精彩,麻鞭振响,那边厢灯花亦不逊色。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珠帘绣额,灯烛晃耀,连属不绝。更有无数民间把戏,走罡按诀、喷水画符、吞金吐火、咬铧口、踩刀梯、捧炽石、滚榨刺、跺炭砖、过火海,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顾杲虽然竭力自矜,但到底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不多时便被眼花缭乱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她走到一个傩戏面具的铺子,脚下好似生了根一般,不愿意再走了。
她摸了一摸自己脸上的面具,又好奇地摸了一摸铺子上色彩斑斓的面具,或作鬼神,或作儿女形,问道:“这些面具都是柳木制成的么?”
巫即紫炁道:“是,但也并非向来如此。相传直到百年前,巫咸的傩面具仍旧全为铜制。但不知因何事惹怒了长生老人,自此绝迹,改成了木制。”
顾杲惊叹道:“长生老人……”
如果说儊月皇帝是明曜日月的神君,长生老人便是遮天蔽日的长云。他一出现,人间便免于遭受烈日之苦。干涸的河海重新流淌,皲裂的大地再度复生。他呼风唤雨,负着江山的重量,枯槁的身体里隐藏着千年不衰的秘密。
他是人间万众仰望的神祇。
巫即紫炁声音潺湲,听起来竟似有几分柔情绰态,低得只有在她身侧的皇甫思凝可以辨清。
“这传说是真是假我不晓得。关于长生老人,我只知道一件事。”
皇甫思凝低声问道:“什么事?”
巫即紫炁道:“想杀他的人,和他想杀的人,结局都一样,死得干干净净。”
“倘若他想要一个人的命,那户人家连鸡犬也留不下一只。”
白骨生繁花黝儵,尸山垒锦绣飘飖。
她微笑,欺魅众生,信手拈来。
“他的弟子之中,亦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
皇甫思凝屏住呼吸,良久后方道:“我……早便知道了。”
本来还算轻松的心绪,一瞬间又变得沉重起来。
她扭过头去,目光一凝,原是顾杲已经越走越快,涌入人流之中。
“顾使令……慢,你慢一些……别走远了……”
皇甫思凝不住唤道。
巫即紫炁忍俊不禁,道:“皇甫使令莫要担忧。顾使令可是堂堂一国正使,可不是寻常人家幼女,会轻易走丢。”
这是在巫咸的地盘,又是儊月的正使,轮不到她一个方棫人多管闲事。皇甫思凝微赧,道:“不好意思,是我多虑了。”
巫即紫炁道:“或许这是为母者天性罢。皇甫使令因为有了孩子,所以看到其他的孩子,也忍不住生出照顾之心。”
见她提及霜留,皇甫思凝并不避讳,道:“若是我的孩子能像顾使令这般坚忍聪颖,我高兴还来不及。”
巫即紫炁微微歪头,道:“皇甫使令……真是个妙人。”
皇甫思凝道:“在巫即阁下面前,我羞愧难当。”
巫即紫炁摆了一摆手,道:“巫滩已至,今夜还很长,我便不叨扰皇甫使令了。请随意。”
皇甫思凝道:“多谢巫即阁下引路。”
月照霜现,明河在天。东风吹堕缃云影。
巫滩边上是大片大片的牡丹。丹砂缬妙深难染,白玉冠巍莹绝瑕,娇红闹密轻多叶,醉粉欹斜奈软条。人群攒动,衣香鬓影,绰约有致,花面映交相,并拥翠蕤来。
皇甫思凝孤身一人,彳亍而行,不知不觉间已离开人潮。她倏然驻足,望着水中之月,叹了口气。
“你为何要叹气?”
皇甫思凝蓦然一惊,定睛望向眼前人。
月光明净如水,那人的声音异常沙哑,仿佛蟾宫的树影,阴翳而怅惘。
延颈秀项,宛如清扬,萧闲简远,不染一尘。
一身寻常的鹅黄色衣裳,竟隐然有出世之姿。
皇甫思凝怔愣当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只是个错觉。只是个幻影。
她不可能在这里。她不可能见到她。她不可——她不能——
皇甫思凝咬紧下唇,她必须停止自己的妄念,怎可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错认为——
“你为何在这里?”
黄衣人顿了一顿,道:“我在这里很久了。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走到这里。”
这确实不是凤春山的声音。皇甫思凝暗暗缓了缓气,道:“是我叨扰阁下的清静了,实在抱歉,我立刻离开。”
黄衣人飞快道:“不必。你……你留在这里。”
※※※※※※※※※※※※※※※※※※※※
评论里一言惊醒梦中人——假面舞会!我捶地,我为什么总喜欢写这种又天雷又狗血的老梗!我品位这么土你们还爱我吗(。
*帝羓原型是辽太宗耶律德光。《旧五代史·契丹传》:“契丹人破其尸,摘去肠胃,以盐沃之,载而北去,汉人目为‘帝羓’焉。”详细可见宋文惟简《虏廷事实》。
*巫咸古语出自寒山子诗。
*花灯见郑处诲撰唐人笔记《明皇杂录》。
*傩戏见唐《乐府杂录》。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