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无计可施, 轻轻唤道:“桃之。”
斯夭道:“你是故意的, 对不对?向凤欢兜示弱,让她欺负你, 好教我帮你出气……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这个样子……我恨不得把所有欺负了你的人拖出去喂狗……”
皇甫思凝百口莫辩,只想着抽回自己的手, 不料斯夭却越抓越紧,道:“我……”
“啪!”
一声脆响。
斯夭猝不及防,疼得松了手, 腕间迅速浮现五道鲜红的指印,愕然抬头。
绿酒慢吞吞地收回了手,皮笑肉不笑, 道:“女女授受不亲,你握够了没啊?”
斯夭面无表情, 揉了一揉自己被打的地方, 道:“你这性子……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岁数的……”
绿酒道:“要你管!”
斯夭道:“听说你和凤欢兜一起摔下悬崖, 她遍体鳞伤, 险些断命, 你怎么活蹦乱跳的连个疤都没有。那悬崖该不会是假的罢,也就二三尺高?”
绿酒咧嘴笑,道:“斯使令若是想知道那山崖有多高,务必故地重游,我一定亲自陪你再摔下去一次。”
斯夭眼底极阴骘之色一闪而逝, 淡淡道:“我会再去的。”
眼看她俩话不投机半句多, 皇甫思凝只好打圆场, 道:“斯使令,请你别介意。方才我们说到长公主来找你……”
斯夭道:“她来找我,是为了见你。”
“她聪明,也不聪明。她知道整个使团,我是除了那混蛋之外,唯一能做主的人。可她不仔细想想,我都几乎找不到机会见你,怎么容得了她?”
皇甫思凝抿紧了唇。
斯夭觑她脸色,道:“白霜,你怪我吗?”
皇甫思凝道:“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长公主是方棫正使,一行一止干系国家,万万不可……与我沾上关系,惹得一身腥骚。”
斯夭道:“那就好,我还怕你想不开。”
皇甫思凝道:“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斯夭道:“寰宇天地,列国鼎立,帝王屡易其姓,兵革不息,苍生涂地,小民兢兢悚悚例无骨,其故何也?欲息天下之兵,为国家建长久之计,只有一途——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四海归一,山河永宁。四十多年前,罽宾北下掠夺,你的曾祖令蓼为帅,逐强虏于穷漠,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自此畏服,称臣纳贡,边境和平至今。号称天下第一的罽宾之剑,也成了方棫国库的珍藏。那句诗是怎么说的?‘螺旋铓锷波起脊,白蛟双挟三苍龙。试人一缕立褫魄,戏客三招森动容……’连我朝陛下都不由为之心动。你不以此为傲吗?”
皇甫思凝答非所问,道:“我表兄少时常言:‘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我与他告别的时候,他又说:‘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城外多少土馒头,城中尽是馒头馅。’”
斯夭盯着她手腕上的无患子佛珠,道:“人都是要死的。可埋在土馒头下面之前,还是得好好地活着。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狗屁因果生死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都是胡扯。善人可以死得很惨,恶人也能过得很好。有些人正是因为恶,才会过得更好。”
“但我和那姓凤的混蛋不一样。我敢对月神起誓,这一辈子没有杀害过一个方棫无辜百姓。若有谎言,见月则死,离魂失魄,万世遗臭。”
皇甫思凝道:“儊月的将军凯歌劳还,献捷太庙,与兰台没有一丝关系,对吗?”
斯夭道:“我知道你介意她对令莲华说的话,所以并不信我。但是……但是……”
她一向意气横跞,能言善辩,难得这般吞吞吐吐。
“那混蛋……未必骗了你。”
皇甫思凝微微一惊,问道:“什么意思?”
斯夭斜乜绿酒,道:“让她下去。”
绿酒怔了一怔,道:“凭什么!”
斯夭道:“我接下来的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绿酒道:“我不下车!若是没有我看着,天知道你这个臭淫贼会对我家娘子作甚么!”
斯夭道:“你不走,那我走。”
见她真的作势离开,皇甫思凝扯住了她的衣袖,为难道:“绿酒……”
绿酒怒焰勃发,但内心也恐怕斯夭会说出什么极要紧的事情,恨恨道:“下车就下车!娘子别怕,我就守在马车旁边,她若是欲行不轨,立刻出声喊我!”瞪向了斯夭,声色俱厉,“还有你——我警告你,别想着对我家娘子动手动脚,不然我一定打破你的狗头!”
斯夭分毫未怒,乖巧道:“是,我等着你来打我。”
绿酒气呼呼地转身下车。
皇甫思凝轻声问道:“桃之,你要说什么?”
斯夭笑嘻嘻地将她拉过来,指头轻佻之极地滑过她的掌心,道:“白霜,这样真好,终于只有你我二人了。”
皇甫思凝又羞又惊,道:“你……”
蓦然一顿。
斯夭的指尖掠过她的肌肤,如笔墨流动,落下一字一字。磊落昆山之石,嵯峨碧海之波。
“我真的好想你。”
——宫里传来消息,龙体堪忧。
皇甫思凝呼吸一窒,道:“真的吗?”
——先太后的亲信女官,万不失一。
斯夭的声音更低更柔,道:“你手腕和脖颈都落了疤,不好看。等到了儊月,我一定找人给你祛掉。我听说慕容氏的大公子,鬼医慕容宝莲最近正在夜澜……还有王大司马的弟弟也回京了……”
——五年之内。
“他们皆有妙手回春之术,一定能帮你……”
——宁王麒麟之性,按抑兵戈,守成之君也。
皇甫思凝久久说不出话来。
乔媸道,凤将军综核戎政,弥纶霸道,想必不会令殿下失望。
凤春山道,霜儿,我……我不算是说谎,我师兄与陛下……
她回答,我不去。
斩钉截铁。
斯夭盯着她出神的样子,微微一笑,提高了声量,道:“白霜,你若是真的厌弃凤春山,我有一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保证你们从此泾渭分明,远隔山海。”
皇甫思凝恍惚道:“是什么?”
斯夭道:“我去请陛下赐婚。”
一道霹雳轰在了皇甫思凝头顶,连在车外偷听的绿酒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头一次遇上这么直接的言语,甚至不知道怎样回绝,只能支支吾吾道:“这……这怎么可以……我,我们都是女子,你又是……”
斯夭道:“正因为你我都是女子,才更容易成事。儊月历朝数百余年,论起天命正统,没有任何人比我母亲这一支更配得上皇位。她大好年华,后半生却沉迷花天酒地,只有我这么一个独苗,你以为会是偶然吗?”
“很多人恨不得见我断子绝孙,血脉永失,再无后患。所以我的请婚非但不会有什么阻碍,说不定还众望所归。”
她嫣然一笑,目光清澈真诚,绿鬓红唇桃李花,容华荑萼满芳枝。
“只要你点头,万事皆可交予我。如何?”
震惊过后,皇甫思凝清了清嗓子,道:“桃之,你……千万别冲动。”
斯夭挑眉,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我喜欢你,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善良,纯粹,刻在骨子里的温柔。而且还这么美丽动人,让我一见就神魂颠倒,一遇便满心欢喜,整天都只想着你……”
皇甫思凝最不擅长应对的就是她这样油嘴滑舌半真半假的人,涨红了脸孔,手足无措,道:“我,我也没有这么好。”
斯夭戏谑道:“大概罢,倘若换了一个人问我,你究竟什么地方好,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不想说出来。我心里面明知你可能不是最好的,但现在爱恋正浓,看谁哪里都不好,看你哪里都好。”
皇甫思凝局促道:“我,我……”
斯夭摆了一摆手。
“白霜,我不勉强你立刻回答。我给你时间,希望你想清楚,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和凤春山不同,我不会让你通过流血来认识人间。”
***
再次与儊月使团相伴而行,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上一次从蓝山去往京畿,是生养她的故乡。这一次,所向截然相反——
斯夭向皇甫思凝求婚后,便再没了踪迹,不知是事务繁忙,还是不想听到回答。皇甫思凝本想从她那里问询一些故交好友的消息,希望也落了空。
凤欢兜有时候会过来坐坐。皇甫思凝和绿酒都很奇怪,她身上处处骨折烧伤,本就行动不便,需要卧床静养,却往往一坐就坐了大半天。而且真的只是“坐坐”,靠在车厢上,一句话也不说,不多时就闭上了眼睛,呼吸沉静。
绿酒对此很不满,嘀咕道:“她到底是来作甚么的?简直像是专程来睡觉的!要睡觉,不会回自己车上睡呀,非得偏与我们挤在一起。”
皇甫思凝无奈摆首,道:“或许王世女有自己的想法罢。”
自始至终,凤春山都没有来过。
皇甫思凝也不曾过问。
她们之间仿佛展开了一场漫长而又莫名的拉锯战,是近乡情怯,是爱恨交加,是恩仇如海,谁也不想看见谁。
秋色迟迟,这时光太长,太难捱。
这天凤欢兜又来了,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绿酒道:“我们是被关在了车里,又不是被打成了白痴。当然知道今日是立冬。”
凤欢兜摆了一摆首,道:“今日是我姊姊的生辰。”黯淡漆黑的眼睛看向皇甫思凝,像是烧坏了的玻璃珠子,“她那样待你,你却反过来帮着别人害她。你想她死,你竟然敢,你竟然真的忍心让她死。事到如今……”
“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皇甫思凝徐徐道:“你口里的别人——于我就如她之于你。”
凤欢兜道:“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绿酒怒气冲冲,道:“你们倒打一耙真是厉害了。分明是她先……”
车外一声轻叹。
无需字句,皇甫思凝也知道来者何人。这一叹令她至为深爱又至为心痛,仿佛一缕天边雪白流云,缠绕巫山,飘落在了心间。
一只手缓缓掀开帷幕,露出颖艳姝秀的一张脸。
凤春山道:“你们都下去。”
凤欢兜道:“姊姊,你的身体……”
凤春山道:“下去。”
凤欢兜迅速拉住了绿酒,低声道:“听话。”
绿酒很想不听话,但一触及凤春山的眼睛,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和养乖的绵羊一般,顺从地随凤欢兜下了马车。
凤春山凝目看向她。
“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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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绿竹子,刷得更漂亮~
竹子:呵呵,下章是我主场。
经过这段剧情,相信你们都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配角栏的人物是按照智商排名的(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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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田况《儒林公议》。
*宋晁补之《赠戴嗣良歌时罢洪府监兵过广陵为东坡公出所获西夏刀剑东坡公命作》。罽宾剑出场见第21章,原型是夏国剑。北宋《太平老人·袖中锦》:“契丹鞍、夏国剑、高丽秘色,皆为天下第一,他处虽效之,终不能及。”
*宋范成大《重九日行营藏之地》。
*清梁绍壬《两般秋雨轩随笔》八:“古语云:‘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谓坟也。近有人又有句云:‘城外多少土馒头,城中尽是馒头馅。’更警动。”
*因陀罗网:出自《华严经》。
*唐般若译《大乘本生心地观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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