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欢兜惊醒过来。
她大汗淋漓, 目光慢腾腾地移过去。
绿酒生怕她不满, 飞快放开了她们相握的手,道:“我……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凤欢兜一哂, 道:“你不会想尝试的。”
绿酒眉头深蹙。
凤欢兜道:“这一次过去多久了?”
绿酒道:“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凤欢兜道:“才这么短?”她的嗓子有些哑,仿佛滚着砾石, “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一遭。”
绿酒站起身子,道:“不能这样拖下去了。”
凤欢兜道:“你待如何?”
绿酒道:“你的伤势太古怪了,不可以再耽搁。我们不能在这个地方坐以待毙。我要背你走出去。”
凤欢兜愣了一愣, 道:“你是不是疯了?你白日又不是没有探查四周,这附近毫无人烟,山路坎坷崎岖, 你一人尚且十分艰险,怎么能背着我一个废人……”
绿酒道:“我没说你是一个废人, 你也不许这么说自己。”
凤欢兜摇头, 道:“说你是个蠢货, 你还不服气。我早就说过, 让你先走……”
绿酒道:“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绝不会。”
不是立誓, 而是断定。
凤欢兜惘然地抬起头。
清光随瀑动,山色逐波流。幽身独往来,缥渺惊鸿影。这样好的明月如霜,连岩石也仿佛活了过来。老迈的僧侣低眉顺目,平静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平生醉里颠蹶, 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谓此是长灵眼中重著屑, 谓此非长灵知君犹未瞥。
是耶非耶,俱为剩说。
真耶,水中捉月。
月光与水光一拥而下,落在她的手边,却捉不住。似乎永远都捉不住。
“好香啊……”
有什么幽淡的芬芳萦绕在鼻尖,冲淡了铁锈般的血腥气。
绿酒道:“你方才脸上又在渗血,所以我用我的帕子止着。”
凤欢兜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是百濯香,你给过我一条帕子。”
是绿酒亲手缝制的红罗手帕子,中心细画一双蝉。很平凡的绣工和材质,无甚出奇之处。
她本来应该早就扔掉,烧掉,弃之如敝屣。
但是她没有。
仔细想来,她们之间的相遇,仿若鬼神命定,玄之又玄。
第一次,朱栏曲槛,高柳古槐,黄叶交堕,颜色缤纷。她站在猗猗竹林前,神思迷离,偶一回顾,望入另一双陌生的眼睛。
第二次,夜寒露重,烟雨迷蒙。她收起白伞,在石榴树下躲雨,一抬眼,一席碧衣近在咫尺。
绿酒在凤欢兜面前蹲下身子,道:“上来。”
凤欢兜盯着她的背后,缓缓地伸出了手。
绿酒道:“没错,就是这样,环住我的脖子……”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凤欢兜猛然一颤。
绿酒以为她疼,连忙道:“你动作轻一点,小心你的肋骨……还有你被烧伤的地方……”
凤欢兜半阖住眼睛,靠在绿酒的肩膀上,轻声道:“蔚枕流,我讨厌你。”
绿酒早知道这家伙不会说出什么好话,翻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白眼,道:“我知道。”
凤欢兜道:“没虾,我真的很讨厌你。”
绿酒道:“可巧了,我也是。”
凤欢兜轻声道:“你知道你最讨人厌的地方是什么吗?”
绿酒哼了一声,道:“像我这么好的人,也只有你这种家伙才会讨厌我。我不想让你死,不意味着我乐意多看你一眼。等我们得救了,你记得带着你那个混蛋姊姊,离得越远越好,再也别缠着我家娘子。”
凤欢兜道:“好。”
绿酒呆了呆,连脚步都不由一停,道:“你不生气?”
凤欢兜摇了摇头。
绿酒本以为她会雷霆大怒,没想到竟然如此平静,不由啧啧称奇,道:“你怎么忽然转性了……”
凤欢兜笑了。绿酒看不见这么寝陋可怕的一张笑靥,她很庆幸。
其实她的确应该生气。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和外表不同,很容易愤怒的人。这一生太过坎坷多舛,注定与平和中正毫无缘分。
但是看见这一路走来的婵娟波光,清夜无尘,她所有的怒火都被倏然熄灭了。
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
她觉得不应该这样,这不像她。
可是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与皇甫思凝截然相反。她不良善,不无害,她从小就有许多心眼,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她不是一个好孩子。
她是巧笑倩兮长袖善舞的小骗子。冷漠,暴躁,嚣讼,戾气深重,自私自利,从不表达真心,也不轻易动声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会说谎,用一张美丽柔弱的脸掩藏内里的空洞。
她对情爱嗤之以鼻,看他人的幸福不过雾里看花。除了凤春山,余子碌碌,莫足数也。她几乎对任何人都有一种手到擒来的自信。戏弄他们,嘲笑他们,将无辜的心高高抛起然后重重摔下去。有时候甚至快忘了自己是谁。
但是忽然有了一个绿酒。
突兀,莫名,鬼使神差,她的命里出现了这个人。像深渊中的烈焰,真切而虚无,看上去是火热,摸上去又是毫不相干的冰凉。
绿酒待她好,蔼然春温袭人,一如待每个人都好,直率,坚定,无所保留,简单纯粹的赤子之心。拯救她,给她找吃的,安慰她一定要活下去,绝不放开牵住她的手,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
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因为可怜她。
这种情绪轻薄而肤浅,她不屑一顾。但这种感觉又很温暖,甚至近乎灼烫,令她惶惑不安。
擦眼泪的红罗手帕子,百濯香萦绕在衣袖。温柔的呼唤,执着的呐喊,不能死,还不能死。鼓着脸吃野果,唇色染成艳丽的嫣红。相握着的指尖与掌心,彼此的汗水温而凉。晚霞照在一身绿衣,让她头晕目眩,将漫天落日余晖都错看成了万里田野青山湖泊。
绿酒背着她,一步步地走着,额上都是辛苦的汗。她想伸出手去拭干净,又想一根根数着眼前人鬓发间细碎的绒毛。
她所有的伪装都被融化了,如同退潮的海滩,波澜不再澎湃,怒涛声哗然远去。
避无可避地露出底下脆弱的礁石。
凤欢兜不懂此刻的心悸究竟是什么,但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她闭着眼睛,想道:“这个女人太可怕了。”
一定要离得越远越好。
***
第一缕朝曦从天边徐徐漫开。
斯夭取了少许梅花脑,置于仙鹤尾炉之中,香烟袅袅而腾,缥缈如烟花聚散。两声清唳响起,她抬眼望向床边悬着的金丝笼,里头有一只状似黄鹂的小鸟,又圆又肥,憨态可掬。眼珠漆黑,头部赤红,羽毛柔顺纯净无一丝杂色。斯夭见惯奇珍异兽,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不禁多瞅了两眼。
听闻床边动静,斯夭回首,故作惊讶道:“我的大将军,你可算醒了?”
凤春山并未起身,只半掀起眼皮,道:“谁把你放进来的?”
斯夭嫣然一笑,道:“你猜。”
凤春山道:“然无方迟早会因你而死。”
斯夭脸色微变,道:“你这人真是会触霉头。”
凤春山淡淡道:“我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斯夭道:“你好不容易从阎罗殿里捡回了一条命,嘴上还是积点德罢。明明是为了护送我们而来,你却三天两头地发生意外,这一次还惊动了半个京畿……可怜了阳宇虹,吓得魂都快没了。这一次是肯定瞒不过去了。”
凤春山道:“这点小事都摆不平,你真没用。”
斯夭道:“你就很有用了?”
敲门声轻轻响起,不待屋内人回应,余维推门而入。小鸟轻啼了一声,似被什么惊动。
余维躬身来到床前,道:“将军感觉如何?”
凤春山坐起身来,道:“至少不觉得下一刻就会死了。”
余维长舒出一口气,道:“将军尊体万福,遂心如意。”
凤春山的眸光微微一动。
斯夭察觉出某种异样涌动的暗潮,但又无法揣测,只道:“姓凤的,阳宇虹为你算了一卦,你猜结果如何?”
凤春山慵然挑眉。
斯夭道:“不想知道吗?”
凤春山嗤笑道:“余维,你会信谶纬之说么?”
余维摆首,道:“妾身怯弱无能,不敢妄言信与不信。”
斯夭道:“你越是不想知道,我越是要告诉你。那一卦是——‘剥’。”
坤下艮上,剥床以肤,凶。
窗外渐渐明亮。苍穹被朝阳安静地割开,撕裂一道道红与粉与金的伤痕。紫云沉黯,尘气藏青,阴翳生出了巨大的翅膀,拂过众生的头顶,投落下幽邃不可知的黑影。
然后离去,消失在很遥远的地方。
凤春山道:“那又如何?”
斯夭道:“你大概和这个地方八字不合,还是早走为妙。否则迟早会把命断送在这里——那就是全天下的大笑话了——堂堂凤修罗,没有马革裹尸,反倒是死在议和修好的路上。”
凤春山道:“不提早晚,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直接用腰带往我脖子上一系,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要了我的命。”
斯夭盯着她白皙的脖颈,目不转睛道:“你该不会是在诱惑我做些什么吧?”
余维柔声道:“斯使令。”
斯夭若无其事道:“别这么杀气腾腾,我和你的凤将军也算是袍泽多年,她要是真死了,我就勉为其难地掉两滴眼泪,然后……”她看向凤春山,用戏文里的唱腔道,“汝死后,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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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濯香见76章。出自东晋王嘉撰《拾遗记》:殊方异国所出,凡经践蹑宴息之处,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因名曰“百濯香”。在此补录。
*宋赵师侠《江南好》: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人与景,人景古难全。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远乐处景应妍。休与俗人言。
*《尚书 虞书 尧典第一》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帝曰:“畴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帝曰:“吁!静言庸违,象恭滔天。”虞、驩兜和欢兜的关联之前提过。
*《周易·剥》:“剥床以肤,凶。”
ps看到大家对这文人物关系有些疑惑,本断更文手愧疚地猛虎落泪。在此推荐邦邦在第100章时写的长评,时间线理得超清楚,可谓竹学家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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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凯凯可爱的长评!加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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