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无方守在门外, 宛若一尊轮廓分明的雕塑, 已不知站立了多久。房门倏然打开,他神情一震, 问道:“余医女,将军如何了?”
余维擦了擦额间汗, 深沉道:“情况很严重。”
然无方脸色凝重无比,道:“但是?”
余维道:“但是……暂且捡回了一条命。”
然无方坚毅的眉骨投落下浓重的阴影,表情平淡得令人不寒而栗, 道:“偏偏正好对准将军右侧的心脏打,她是真的想要将军的命。我小觑了这个方棫的贱人。”
余维道:“因为她也不想活了。”
然无方眼中厉芒一闪,道:“那可由不得她。就算她与她表兄跑到天涯海角, 我也一定会将他们揪出来,五马分尸, 碎体万段。”
余维道:“然副将, 我知道你一腔忠诚, 满心愤恨, 可是切记不能因为一时冲动……”
然无方摇头, 道:“你不明白。我现在只恨自己无能,当日若是不要犹豫,直接将她杀了,夺回定海玉,断绝了她与将军见面的机会, 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一场祸事。将军英武善战, 攻无不克, 何曾栽在了这种不入流的美人计!”
余维轻声安慰道:“世事难料,你自责也无用。”
然无方苦笑了一下,道:“这个时候,无用的岂止是自责?倘若凤将军当真,当真……”
他无法再说下去,只能生硬道:“幸好将军今日换上了策梦新制的铠甲,钢片抵冲了大部分的□□猛力。余医女,你可知少宫主此时在何处?倘若她在将军身边,必定……”
余维道:“少宫主一向行踪叵测,出没无常,不可捉摸。她离开之前,并未留下一言半句。我仅能从她先前言行之间,猜出她大约有意去夜澜。”
然无方怔了一怔,道:“夜澜?少宫主难道……是想去见宁王殿下?”
宁王与宫冰玉义同金兰,情如兄妹,这似乎是唯一的理由。
余维低眉顺目,异常柔媚,道:“妾身怎敢妄加揣测。”
然无方听她语气变化,不敢交浅言深,道:“多谢余医女了。若有什么我等可以帮上忙的,请尽管吩咐,我等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余维摆首,道:“然副将,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的一切,还得看将军自身的意志。若是她心灰意冷……”
一个衰老的声音道:“凤将军不会有事的。”
然无方与余维皆诧异地看向声音来处。
谢嬷嬷姗姗走来,表情可谓和风细雨,道:“我相信凤将军。她意志坚毅惊人,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地死了。”
余维听见“死”字,略一颦蹙。
然无方僵硬地低下了头,道:“谢嬷嬷。”
谢嬷嬷盯着他,黝黑的眼睛里风雨欲来,道:“然副将,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一军之副将,儊月之勇士?”
然无方艰涩道:“末将知道。”
谢嬷嬷道:“那你为何眼睁睁让害了将军的贱人们大摇大摆地下了山,溜之大吉?”
余维道:“谢嬷嬷,此言差矣,当时情况也是迫不得已。斯使令被他们挟制在手……”
谢嬷嬷冷冷道:“姓斯的当时究竟是真的被他们胁持,还是瞧见那女人昏迷不醒,主动凑过去假装自己被威迫,以性命要挟你放他们平安——然无方,你心里有数!”
余维愕然地看向了然无方。
然无方抿紧嘴唇,道:“谢嬷嬷,请您慎言。”
谢嬷嬷嗤笑出声,道:“如果你不是丛斐然的义子,我还差点以为栖梧军已经改姓斯了。”
余维道:“然副将对凤氏忠心耿耿,蹈刃不旋,人神共鉴,绝对不可能有什么龃龉……”
谢嬷嬷道:“他若真的是个叛徒,能把凤将军卖个好价钱,我倒要高看一眼他的野心。可惜就是个被美色迷晕了头的废物!”
余维辩解道:“谢嬷嬷,这里头恐怕有什么误会……”
她看向然无方,他的面色惨白得一览无遗。
余维愣了一愣。
谢嬷嬷厌弃地颦眉,道:“还有姓斯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虎作伥,帮着掩藏好了他们的踪迹,居然还有脸若无其事地回来!又是一个被那方棫女人灌了迷魂汤的,真不知道是怎么……”她想起皇甫思凝的面容,心中不解与愤懑一并升腾。
这方棫女子固然可称得上一句清丽优柔,但与凤春山斯夭一比,登时黯然失色。她们二人生于天潢儊月长在贵胄世家,见遍万国来朝俯瞰四海归一,姹紫嫣红,千帆过尽,怎么偏偏都一样昏了头?
然无方道:“谢嬷嬷,末将绝非……”
谢嬷嬷道:“你现在脸色摆得难看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让他们两个跑了!”
余维道:“您大可不必担心这个。他们跑不掉的。”
谢嬷嬷瞥向她,道:“你有何把握?”
余维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谢嬷嬷想到她的来历,勉强放下了一半的心,道:“那两人左右都会是死人,暂且不提。现在还没有人来回禀王世女的消息么?”
然无方摆首,道:“尚未。虽然京兆府已答应与我们通力协作,但是……”
谢嬷嬷道:“但是你指望他们对王世女的安危上心么?那些方棫国人,必定早将王世女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你却还在这里……”
然无方道:“将军在此,末将不能擅离职守。”
余维道:“令莲华从倾成宫盗走之物非同小可。反正早晚都要前去收尸,多一个然副将又能如何?”
谢嬷嬷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若是王世女身遭不测——”
余维道:“我知道。若是凤欢兜死了,凤鸣形同绝嗣。凤别大约做梦都能笑出声。”
这三个名字,被轻描淡写地直呼而出,令谢嬷嬷呼吸一滞。她第一次正视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医女,神态恭敬,容色柔婉,有一种平平淡淡的贞静,却又在天然间带着三分媚意。
她缓缓道:“安乐堂在京师盛名显赫,连氏一族位极太医院之首。连蓁,你是连氏族长的独女,为何远赴策梦,成为予皇书院的外门弟子?”
余维道:“谢嬷嬷,你难道真的姓谢么?”
谢嬷嬷不为所动,道:“我垂垂老矣,已是一条腿跨进棺材里的人了,姓氏如何还重要么?”
余维道:“你既不是儊月人士,为何要远道而来,在平西落脚?”
然无方微微一怔。丛斐然曾经的音容依稀在目。谢娘子,来自远方的谢娘子——那正是凤春山的母亲。他定睛看向这张衰老的容颜,却捕捉不到任何过往的痕迹。
谢嬷嬷答非所问,道:“这就不是你配知道的了。”
余维立即低头,道:“是妾身失礼了,甘愿领罚。”
然无方道:“谢嬷嬷,余医女妙手仁心,有回春之术,一贯深受将军信任。”
谢嬷嬷道:“深受信任?说明她知道你的底细——你为何来到平西?为何侍奉凤氏?为何对她忠心?”
余维语气依旧柔顺,道:“恐怕这也不是你配知道的事情。”
谢嬷嬷僵了僵,依旧不肯放弃,追问道:“你既已下招摇山,那领受的结业任务……”
余维道:“妾身不才,尚未完成。”
谢嬷嬷觇视着她,道:“是什么?”
余维嫣然一笑。
她五官娇小,含笑间如抽芽开花,春夏秋冬转瞬而过,年华一瞬,人今千里。
温柔如等待陌上缓缓归来的情人。
“杀一个人。”
***
凤春山的眼睑轻动,侍奉在一旁的余维立即察觉,又惊又喜。
“凤将军?”
凤春山眯了一眯眼,胳膊向后撑起,似欲起身。
余维惊呼道:“凤将军,万万不可……”
凤春山置若罔闻,坐起身来,仿佛压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胸口破了个洞,朔风汹涌地灌进那个窟窿里。她看见鲜红色的东西在自己的脚下四处乱爬,仿佛一条条毒蛇,血淋淋而又不动声色。她很熟悉这样的气息,像点天灯的刑场,像宰杀牛羊的屠宰场,更像鬼哭狼嚎白骨如山的战场,平沙无垠,寰宇旷远,天地为愁,草木凄悲。野火烧着枯桑,也烧尽了马革里裹着的尸身,犹如一场古老的祝祷,令死者回归永恒的寂静安息。那是这世间最冰冷的焰火。
璀璨落尽不过转瞬,欢颜绸缪已然隔世。
她揣着自己残破的心脏,阖着沉重的眼皮,心道:“难怪我会这么冷。”
余维从未见过这样的凤春山,一时竟无法言语。
凤春山的皮相生得太好,凤眸玉颜,秀逸清举,具有某种奇异的迷惑性,能够轻易摧毁他人的防线。唯有深谙她秉性的人才清楚,绝色皮囊下的那颗心如巉岩上万古不化的寒冰,只可远观,不可谛视。
但此刻的她,虚弱得几乎没有任何血色,仿佛盛夏里的一场雪,一触即融。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余维却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凤春山问道:“过去多久了?”
她的声音很沙哑。瞳仁墨黑,隐隐泛着薄淡的金色,依稀看得清岩浆翻涌沸腾的脉络。
余维讷讷道:“回禀将军,已经过去了九个时辰。”
凤春山嘴唇微颤,半晌后道:“找到兜兜了吗?”
余维摆首,她的声音本就纤细温柔,此际越发低慢娇软,道:“妾身验了一些崖上残留的痕迹,是……‘伯奇’。”
伯奇出自倾成宫,是宫冰玉一手调制的秘药,触肤则蚀。中之者如坠往生,将会在梦境中反复煎熬,剧痛奇痒难耐,最终全身溃烂腐坏,化为一滩黑水。
就算真的能够找到凤欢兜,恐怕也没有人能辨认出那些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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