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酒垂下眼, 攥紧了自己的指头, 道:“我自己知道。”
朗朗声音响彻脑海。是谁对她说, 今天我在课文里学到你了。我背给你听:隐逸之士, 漱石枕流。
谁用朱毫一笔笔描摹她的容颜, 在她的耳畔低笑。
枕流, 你来看, 这是我为你作的画像。好不好看?
她又羞又恼。姓柔的,你将我画的这么丑,一点都不好看!
他笑嘻嘻地,若得为比翼之鹣, 连理之树……
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发生,有些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地降临。
路歧有南北,素丝易变移。鹭老秋丝, 苹愁暮雪,鬓那不白。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时光的步伐, 往事沦落湮没,遂同腐草, 难为流萤。
从此桃源肠断,再无寻处。
凤欢兜不以为然,道:“我真搞不懂,你们这种无聊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年纪算得上什么?我朝真宗陛下, 成亲时已过识天命之岁;近的说来,成和长公主不日再嫁……”
绿酒道:“你说的都是皇家血脉,天家女儿可不愁嫁。”
凤欢兜道:“难道你就愁嫁了?”
绿酒道:“我记得你说过, 我肯定嫁不出去。”
凤欢兜道:“嫁娶之事,本就是顺心而为,锦上添花,没什么比你自己的感受更加重要。两个人同心合意,若是旁人可以几句话就说散了,那还是趁早断了念想罢。”
绿酒道:“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凤欢兜道:“是么?”
绿酒定了定神,道:“总之,我现在只想守着我家娘子,只要她好好的,那就够了。”
凤欢兜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在想谁?”
绿酒指尖一颤。
……你以为皇甫府里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别说你手上有没有见血,你在皇甫府里的老嬷嬷教了你什么,你姓蔚的祖上十八代是做什么的。甚至是你三岁时抢了未婚夫的糖,我都知道。
指头攥得越来越紧,绿酒眉目反倒益发平静,道:“你知道又怎么样?”
凤欢兜道:“我是要告诫你,少痴心妄想了。你说白了就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官奴,现在令氏亡了,皇甫倒了,无依无靠,人人可欺。再说了,蔚家被灭门了那么久,他何曾……”
绿酒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凤欢兜盯了她一阵子,慢条斯理道:“你真没出息。”
绿酒道:“是是是,我没有出息。”她脑子里阵阵轰鸣,喉头几乎有了血意。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下这一口气,“王世女最有出息,我可比不上你花容月貌,兰质蕙心。”
她提着满腔心力,等待即将而来的尖利言辞,没想到凤欢兜的身子晃了一晃,忽然摔在了地上。
绿酒慌忙凑上前,轻轻地拍着凤欢兜,道:“你……你睁开眼睛,你别睡了,你不能再睡了……”
凤欢兜粗重地喘着气,不断呢喃道:“好痛……好痛……”
若非神志不清,她决计不肯在绿酒面前露出一点痛意。
绿酒焦虑不已,凤欢兜身上的种种异常,古怪无比,绝非一般骨折烧伤。她不得其解,也不敢妄加猜测,思来想去,无计可施,更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凤欢兜反反复复地做梦。她极力想回忆一些美好的东西,但是做不到。再回首,来时路,空悲切。
不知忽然梦见了什么,她蓦地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如发了狂一样,死死地掐着。
绿酒惊道:“你在作甚么!”
她想拉开凤欢兜的手,没料到凤欢兜掐得极紧,一时之间居然做不到。她只能用力地掰开凤欢兜的双臂,压制着她想要伤害自身的行为,道:“住手!你疯了吗!”
凤欢兜战栗不止。
“……我……好痛……”
绿酒拼命按住她的四肢,道:“你别这样!等你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
凤欢兜道:“我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加清醒!”她猛地挣扎起来,绿酒始料未及,险些被她掀翻在地,“你让我死!让我死!”
绿酒比她更加大声地吼了回去,道:“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你怎么能死!”
凤欢兜哀嚎道:“让我——”
绿酒道:“你都这样了,能甘心么?你愿意眼睁睁看着我家娘子和那个混球姓凤的过上好日子?你难道忘了要拆散她们,要宰了我,要报仇,你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情,你——”
凤欢兜疯狂地摇头,满目皆炎,血红猖獗。
她在梦境里颠簸,磕磕绊绊地赤足走着,血肉与沙砾混在一起,一次又一次跌落深渊。她挣扎,她嘶吼,她想冲破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剧烈的疼痛从脸庞传递至全身,恨不能活活抠挖掉每一寸受伤的血肉,恨不能魂魄出窍,脱离这支离破碎的躯体。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她无惧于死亡,她真的无所畏惧。
但是耳边那么吵,太吵了,太难听了。她深深皱起眉。是谁在她的耳边大吼大叫,扰乱她的清静?
那个人声声凄厉如杜鹃——
“你还不能死!”
“还不能死!”
“兜兜!”
***
凤欢兜从纠缠着自己的混沌里挣出一线清明。
像是初生的婴儿,痉挛着从母亲的羊水里醒过来。单只眼睛茫然地望着漫天晚霞。
夕阳残照如血。山迷暮霭,烟暗孤松。
“有鱼,你可算醒了。”
绿酒一脸喜色,拿出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
“看看,这是什么?”
凤欢兜盗汗不止,有点迟钝地转动着眼珠,道:“灵芝?”
绿酒失望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这么大的灵芝,可是吉兆啊。”
凤欢兜道:“云元盛产灵芝,时有祥云覆其上,有人还采到过一枝高一尺余、状如云气的灵芝。你采到的这种大小,连我姊姊的银轮都不会吃。”
绿酒被她噎了一下,顾不上思考银轮好好一只枭鸟究竟会不会吃素,道:“我听说古书里头讲:‘山川云雨,五行四时,阴阳昼夜之精,以生五色神芝,皆为圣王休祥焉。’‘王者慈仁,则生芝。’你们那个老皇帝没什么指望了,平西看来会有一个很好的藩王……”
凤欢兜叹了一声,道:“古往今来,史册所载祥异甚多,哪一件真正有益于国计民生了?地方收成好、家给人足,才是莫大之祥瑞……”她看着绿酒的表情变化,问道,“怎么了?”
绿酒赶紧收敛了自己的惊讶,诚实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绣花枕头,没料到居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凤欢兜道:“大概很多人都这么想。”
绿酒奇道:“很多人?”
凤欢兜平静道:“我一个横空而出的野丫头,顶着王世女的名头。你以为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想看我笑话,看我丢脸?”
绿酒急促地打断了她,道:“他们想嘲笑你出丑,你就更要活得好看,不是吗?”
凤欢兜一言不发。
绿酒道:“你可别妄自菲薄。我听说你曾去虢国旧土踏青,偶然发现溺女陋习,下令禁止此俗,雷厉风行,挽救了上百条女婴的性命,当地近年来所生的女孩子,大多被取名为‘凤留’……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家娘子的女儿,名字叫‘霜留’,由来就是仿着你。”
凤欢兜安静须臾,终于道:“你从方才起就有点不对劲。你究竟想说什么?”
绿酒道:“我……我说句实在话,你这人真不怎么样……”
凤欢兜道:“废话少说。”
绿酒道:“你恶语不断,性格乖张,趾高气扬,很不好相处,让人看着就想打……”
眼看她要长篇大论地数落自己,凤欢兜道:“你既然采来了灵芝,就赶紧吃罢。你这个脑子,真的早就该补补了。”
绿酒没有发怒,道:“我很讨厌你。但我也发现了,你心肠不算坏。”她斟酌着自己的吐字,生怕触碰了什么不该触碰的逆鳞,“你若是成了平西王,一定会让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所以,你死了就太可惜了。”
“……我们背负着的,都不仅仅是一条命,不是吗?”
凤欢兜缄默无言。
——你还不能死,兜兜。
晚霞澹远岫,落景藻长川,烟中列峦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颜色太过绚烂,几乎迷乱人目。
绿酒正襟危坐,郑重其事。
这一席碧衣落在她的眼瞳里,突兀又刺目。
她不错眼地凝视着,以至于将红霞染成了碧衣,又将碧衣化作了红霞。
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
凤欢兜合上了眼睛。
绿酒一惊,手里的灵芝坠落在地,带着几分怯怯,道:“你,你可别又……”
凤欢兜疲惫地摇了一摇头。
大多数时候,她晓得身在梦中。但也有例外。
意识到的时候,那些不是梦,而是现实中明明白白发生过的事情。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她做的最后一个梦,异常清晰,以至于现在还停滞在她的脑海里,每个细节历历在目。
那是一场盛夏的暴雨,有芳蓼坡头,柳杨堤外,也有群山叠秀,重岭干霄。雨水里清涵万象,她的魂灵茕茕孑立,漂泊虚空,俯瞰着一眼不到头的大地。
绿意盎然。
碧色的田野,青色的山峦,翠色的湖水。
清风拂来,草叶在风中起起伏伏,一波迎一波,一簇赶一簇,几及万重,绵延无际。她的魂魄被什么牵住了,轻轻地落在了这片绿色里。是田野里的稻叶尖,山峦间的青苔印,湖水中的涟漪沦,忘记了万恨千情,忘记了来处,也忘记了远方——
自知迷途,却不愿归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程登吉《幼学琼林》:隐逸之士,漱石枕流;沉湎之夫,藉糟枕麴。
*明唐寅《临终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古瑞命记曰:王者慈仁则芝生,而食之则延年不终,与真人同,又神农氏论芝云,山川云雨,五行四时,阴阳昼夜之精,以生五色神芝,皆为圣王休祥焉。自汉孝武显宗,世号隆盛,而元封永平所纪神芝,方斯蔑如也。
兜兜那句“……莫大之祥瑞”,出自康熙回广西巡抚陈元龙的奏折。
*“凤留”原型见第39章。
* 南朝梁王僧孺《夜愁》:“檐露滴为珠,池冰合成璧。万行朝泪泻,千里夜愁极。孤帐闭不开,寒膏尽复益。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看朱成碧此典最有名的应该是武则天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个红绿梗(?)我真的想写好久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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