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露洗秋空。菊径鸣蛩。水晶帘箔绣芙蓉, 犹带春醪红玉困。
皇甫思凝伸出那条负伤的手臂, 身子半浸在浴桶里, 被热气熏得两颊晕红, 星眸迷离。
“你……果真是故意的……”
凤春山一边梳理她湿漉漉的长发, 一边好笑道:“不然呢?霜儿以为我是无心的?”
皇甫思凝软绵绵地哼了一声, 道:“我不比你皮糙肉厚, 你可要……尽心服侍……”
凤春山道:“放心,我知道霜儿比我娇贵,必定亲力亲为,尽心尽力。”
皇甫思凝回首, 看向凤春山,道:“真的么?你要怎么尽力啊……”
凤春山笑了一下,指尖触及皇甫思凝光洁的背脊, 抚摸着琵琶骨的形状,又沿着一节节脊骨一路摩挲, 堪堪停在水面,不继续向下, 道:“霜儿想我怎么尽力,我就怎么尽力。”
皇甫思凝索性转过身子,眼似秋波一样绕过去,道:“真的?”
沐浴用的是兰汤, 粉香欲藉,花气难消。淡淡雾气之中,娇躯半呈, 素影微笼,雪堆姑射,玉润珠圆,酥凝两点魂销。
凤春山神态自若,指头划至皇甫思凝的胸前,点了一点,轻道:“体腻膏滑,出浴不濡。哪里来的仙子下了尘寰,落在此处庭院?”
皇甫思凝嫣然一笑,道:“你说呢?”
凤春山撑在浴桶的边缘,酡然似醉,吐气如兰,道:“难道是神女离了巫山,要与凡人寻欢作乐,朝云暮雨?”
皇甫思凝故意做了一个鬼脸,道:“我知道,你想欺负我,我偏不如你的意!”
凤春山无辜地眨了一眨眼睛,手指微微一弹,道:“我想怎么欺负你了?”
皇甫思凝接了一捧水,泼在了凤春山的脸上,一边笑一边摆首,道:“你……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人真是好生不要脸。”
凤春山一脸水渍,面不改色,道:“我要霜儿就行了,要脸作甚么?”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皇甫思凝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字句,道:“宋玉之赞神女:‘被服,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和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你看一看你,性子,顺序,心肠,有哪一点可以比拟了?”
凤春山道:“我比楚王美。”
皇甫思凝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去拨弄凤春山额前沾湿的头发,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她的指头柔软如春草,缓缓划过的时候,有些酥痒。一颗水珠自额心滑落,朱粉未施,天然殊莹,衬得幽深眉目益发熠熠生辉。凤春山道:“霜儿明明夸过我,哪里都好看。”
皇甫思凝略略掀了眼皮,问道:“真的么?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句话?”
凤春山用力点头,目光是道不明的颜色,道:“霜儿那时候说,要帮我画眉。”
……一笔摊开,青黛自成,婉转峨眉。其下是狭而长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挑,即便再安分守己,也有一种飞扬跋扈的高傲,仿佛万丈悬崖,一旦望入这双眸子,就再也不能从其中脱逃。
……你的眉毛真好看,势如远山……眼睛也好看……
……你哪里都好看。
皇甫思凝故作诧异,道:“有这等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凤春山认认真真道:“确有此事。霜儿还教我铺纸,着镇,研墨,奉笔……还教我认字,念诗……”
皇甫思凝道:“这样说来,我对你真的很好。”
凤春山的呼吸微乱,道:“是的。”
皇甫思凝幽幽喟叹,道:“那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呢?”
凤春山闭了一闭眼睛,复睁开的时候,皇甫思凝发觉她的眼尾微微泛红。或许是错觉,或许只是因为室内烛火的缘故。
“霜儿,你知道……”凤春山开口,只说了这五个字,然后就安静了下来。
她的气息平稳,语句镇静,没有一丝颤抖。她不会落泪,她早就忘记了该如何落泪,但她的眼泪依旧积蓄在某个地方,等待着坍塌那一刹。
高峻的崇山也会有松动的磐石,令不知名的花朵在阳光雨露中默默生长。
“凤竹……”
皇甫思凝唤着这个名字,很艰涩。这是她取的名字,这是她的人。
凤春山道:“霜儿,我的卖身契都在你那里,我是你的。”
注视着皇甫思凝的眼睛,隐隐泛着金色,瞳仁像在熔岩中浮动的孤岛。下一秒就会被吞没。
“……你可不能反悔。”
皇甫思凝抿了一抿唇,仿佛达成某种自损三千的成就,酸涩又欢喜。这不为外人所知的每一面,在她面前的每一面,都是追逐花香的蝴蝶,寻寻觅觅,辗辗转转,终于找到了归处。
“我不会反悔。”皇甫思凝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霜留,“你别哭了。”
凤春山道:“我没有哭。”
皇甫思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可是看见你快哭的样子,我就受不了。”
凤春山怔忪地望着她,慢慢凑近,舔了舔皇甫思凝的眼睛。
很咸苦,像是多年前在灶上熬的最后一罐肉汤。
她们初遇在从不误节候的春天。最早是梅,朱砂绿萼,粉白轻红;而后是二月兰,一转瞬便开得漫山遍野,连绵成铺地云锦;春风一夜吹来,红白相催,又是梨花樱花桃花;栀子花在枝头大朵大朵地绽放,色香袭人;垂丝海棠是清新妩媚的佳丽,芍药牡丹娇美如浓妆艳姝;木槿灼灼,朝开暮落;酴釄缘霜和雪揉为裁,在春末安静盛放又安静凋零,以随风飘落宣告一个时节的终结。
一幕幕花事,错过哪一场都是过错。
过错,都是过错。
命运有太多阴差阳错的罅隙,误行一步,都会永世相隔。好在她们终于没有错过。
哪怕曾经凝视着她们的眼睛早已长埋九泉,任泥销蚀。
手指攥紧着木制的边缘,太过用力,以至于掰下了一块。心在狂跳,尖锐的叫嚣在奔走回荡。凤春山呆呆望着手心里的木块,破碎的,沾着血。
皇甫思凝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道:“你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
凤春山摇了一摇头。
皇甫思凝垂首,用完好的那只手,捧起凤春山受伤的那只手,轻轻一吻。
很单纯,没有情慾。仿佛春来罗帐晓风,杨花碎玉。
然后她踏出浴桶,拍了一拍凤春山的脸庞,道:“凤竹,你看着我。”
凤春山睁大了眼睛。
心湖泛起沦漪,一圈一圈波荡,皆源自她眼波流转,山水聚横。无边烟水,无穷山色。
眼睁睁看着她的吻一点点靠近,仿佛自己也一点点陷入水中。湿了,从头湿到脚。
皇甫思凝道:“凤竹,你不要怕。”
凤春山想要摇头,却动弹不得,声音轻得几乎是嗫嚅,道:“我不怕。”
皇甫思凝道:“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凤春山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皇甫思凝牵起凤春山的手,学着她的动作,也放在了自己的胸脯上,道:“你在这里,也一直都在。你知道吗?”
激烈的心跳从指尖传递到心脏,巨大的惶惑与狂喜扑面而来,打乱了人世轇轕。子规声外,眼中泪尽空啼血。凤春山微微颤抖,从喉头挣出的话语几乎带着铁锈的腥气,道:“我知道。”
皇甫思凝微笑道:“那你安心吗?”
凤春山迟疑着,在皇甫思凝的目光中,缓缓颔首。
皇甫思凝问道:“为什么要犹豫?”
凤春山道:“霜儿,因为你太好了。”
皇甫思凝道:“我哪里有什么好。”
凤春山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皇甫思凝扯开凤春山的衣裳,流连她滚烫的肌肤,她新结痂的伤痕。她们的脸孔贴得很近,仿佛刀与鞘,是密不可分的一对,又注定迥然不同。亲吻如蝶恋花,湖上双双新燕子,飞过垂杨,倚遍阑干,目断春山。
“……你真傻。”皇甫思凝舔了舔嘴唇,神情宁静,无悲也无惧,“我再好,也只是你一个人的。”
是你一个人的。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
因为——
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十天神佛在上,祂们都听得见。重复着,重复着,从如燕子般微小的呢喃,到春雷般浩大的宣誓。心脏在澎湃着,犹如永堕黑暗的人窥见彩虹。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她们毫无保留地接纳着彼此。眼泪,血液,以亲吻交换亲吻,以肌肤交换肌肤。
她是烫的,火热的,像是凤凰,像是燃烧本身。无形的火焰在身体的每一处流连,深入骨髓,顺着鲜血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都因此被灼伤,然后被那火彻底席卷,化为了同样滚烫的烈焰。
她们包容着彼此,同样也用自己的温度灼痛了对方,要将一切焚烧殆尽,化为灰烬,然后永远融为一体。仿佛从此再不会有离别。
她们相逢在春日。蝴蝶翩翩落在了心口上。春风骀荡,春水潺湲,风筝飘飘摇摇。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单身狗祝大家七夕起来high~~(*≧w≦)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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