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道:“第一个就算了。至于第二个……你又想故技重施了么?”
宁宁道:“我怎么了?”
凤春山道:“巫祝炆自从去年在夜澜见了师兄一面, 似乎变了不少。”她话音一顿, 勾起唇角, 似笑非笑, “她是巫祝融的独女, 巫咸未来女主。虽然生来无法出声, 但艳若桃李, 柔如弱柳,颇有王皇贵妃风姿,天底下恐怕没有多少男人能够拒绝她自荐枕席。”
宁宁卷起一缕发丝,慢慢地缠着自己苍白的手指, 道:“所以,巫咸也是时候易主了。”
一国之更替,万民之存亡, 皆在她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
凤春山道:“师姐一腔痴心,令人敬佩。可惜我对巫咸真的没兴趣。”
宁宁凑近了她, 气息仿佛猫的胡须,柔软地挠动着, 勾引出至深的欲望,道:“山山,你难道真的甘愿一辈子偏安一隅,屈居人下?”
凤春山道:“这是你的真心话罢。你出生那一刻起, 卧榻之侧即有人酣睡,从来不得自由滋味。”她神情沉静,笑意清寂, “我和你不同。我甫出生,拥有的就很少很少,我也只要那很少很少就够了。”
宁宁瞪大了眼睛,故作诧异,道:“你的眼界居然如此浅薄,难怪师傅会说你没出息。”
凤春山道:“你究竟有何宏图壮志,我拭目以待。”
宁宁笑了一笑,道:“你猜一猜?”
凤春山平静道:“现在还不是你杀他的时候。”
宁宁不动声色地皱了一皱眉。
凤春山道:“你现在若是真想要巫祝炆死,也不算什么问题。”她打开房门,斜乜过去,“不过我只帮你杀一个人,你得想好了。”
宁宁道:“只有一个?山山真小气。唉,没办法,我是你的师姐,气量必须要大一些。”她迈步,跟上了凤春山的脚步,“你想,殷晗红鱼明明出身虢国,又曾入招摇山,为什么你却一无所知,甚至还被她混入了凤欢兜的暗卫?”
凤春山微垂下了眼睑,道:“和她能偷到血玉蚕丝是一个道理。而且他们和宫主不一样。他要你活着臣服他,他们却只要你死。”
宁宁道:“对,他们不需要利用你,只要你死。”
凤春山道:“帮她的是谁?”
宁宁反问道:“这一段时日以来,最恨你的人是谁?”
凤春山眉间微颦,殷晗红鱼的话音历历在耳,无数人选一一浮现,最终定格在一个温柔含情的笑靥上。
年过不惑的女子,肌骨纤弱,容貌寻常,与人语必嬉怡微笑。
但在望向她的那一刻,是仇深似海。
“傅莲真?”
威武将军凤别的妻子,理论上,她该喊一声堂嫂。
宁宁道:“你莫名失踪在先,她的儿子一死,你又忽然出现——她认定了你是杀她亲儿的真凶。”
虽然早已察觉傅莲真的杀意,凤春山还是哭笑不得,道:“凤别我都懒得杀,何况是他们那个毛还没长齐的儿子?我再没出息,是我杀的人,没有我不认的。”
宁宁道:“她不要真相,她要一个人为此偿命。而且分量必须足够。”
凤春山摇了摇头,道:“真是不堪大用。难以想象,她居然是傅渊亭的妹妹。”
比起才华横溢貌美如花的腾云大学士,傅莲真如同一个幽暗的影子,一直平庸无奇,毫不引人注目。她比傅渊亭晚三年进京赶考,榜上勉强有名,入仕后也没什么出色的表现。最有名的事迹不过是皇帝亲自下旨,为她与凤别赐婚。从此离开夜澜,远嫁平西,在深闺之中无声无息。
但凤春山依旧对她印象深刻。只因凤鸣曾经亲自对这个堂侄媳定论:“狡险忌刻,笑中有刀。”
宁宁耸了一耸肩,道:“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我反正已经告诫过你了,别小觑了她。”
她们二人来到了凤春山原本的厢房门口。吱呀一声,一名三十余岁的妇人推门而出。眼尾微微上挑,形状十分妩媚,敛衽为礼道:“将军。”
凤春山道:“余维,她怎样了?”
余维答道:“回禀将军,皇甫娘子先前在少宫主的帮助下睡着了。此刻脉象平稳,呼吸有序,看来是无碍了。”
宁宁邀功道:“怎么样?山山,你还不快点跪下来哭谢我再造之恩?”
凤春山问道:“霜儿怎么还未醒?”
余维怔了一怔,道:“将军……”
宁宁打断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皮糙肉厚,胸口插着剑还照样砍人?睡个觉都不行了?”
余维轻咳了一声,道:“皇甫娘子生来不足之症,这些时日又心神不宁,体虚气短,应当多加休息。在妾看来,待到皇甫娘子醒来,最好留在此地,多观察些时日,不要奔波劳累。”
这句话可谓说到了凤春山的心坎里。她略一颔首,踏入厢房。
天光澄泓如水,恍然如隔世光阴。
凤春山捏紧了手指,就像捏住那颗不知道遗失在何处的心脏。她缓缓来到床前,凝视着自己深爱的容颜。
皇甫思凝气色不佳,肌肤有些苍白,脖颈处的伤口已经浅浅地结了一层痂,是刺目的鲜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是闭着的,但凤春山依然可以想象出她睁开眼,微笑着的模样。
“霜儿……”
宁宁听见凤春山的声音微微发颤,心内无声叹了口气,道:“山山,你别傻站着了,她要休息,你更该回房休息。”
凤春山摇了摇头,道:“我要看见她,才算得上是休息。”
不待凤春山开口,余维很识趣地退下了。
宁宁走上前,道:“山山,她……她没事的。”
她从来没有安慰过人,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一句话。
宁宁又犹豫了一下,笨拙地拍了拍凤春山的背,动作僵硬又傻气。
凤春山低低道:“我知道。”
宁宁道:“啊,这句话她也对我说过。”
凤春山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问道:“你和她说了什么?”
宁宁道:“我说我可以救你,但要她的眼睛。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又说我嫉妒你,不想救你,等你死了,想把她占为己有。”
凤春山默默瞪了她一眼。
宁宁小声道:“开,开个玩笑!你俩先前那么苦大仇深,她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只是想让她高兴一下……”
凤春山道:“宫冰玉,你是不是对‘高兴’二字有什么误解。”
一听到凤春山一板一眼地吐出那三个字,宁宁就头疼不已,慢吞吞道:“我和她说,你作恶太多,被人寻仇是常事,哪怕死在这里也是活该。然后她和我说——”她故意停下来,挤眉弄眼,“山山,你猜她说了什么?”
凤春山面无表情。
宁宁也没有再继续打哑谜,道:“她说,若你死了,她不会独活。”
厢房内没有点灯,没有烛火,连风的声音都没有。剧烈的疼痛在一瞬间涌上来。仿佛那一柄洞穿胸膛的长剑,如火焰一般灼干了她的鲜血,烧得涓滴不剩,只留下空落落的灰烬,令五脏六腑颤抖不止。
宁宁犹自在絮絮叨叨:“我听到那句话,真是感动得涕泗横流……我本以为她不过庸脂俗粉,现在想想真是亏大了。你这么坏的家伙,从哪里骗来了她这样一个宝贝?不公平啊不公平,我除了长得丑,样样都比你强……”
凤春山恍惚地注视着皇甫思凝,近乎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重伤的巫谢泱,拼了命地将她与凤猗兜兜推出了火场,自己却被烧断的房梁压住了身躯。黑夜亮如白昼。滚烫的热浪啃食着她们的脸孔,眼眶痛得生疼,却流不出眼泪。母亲漆黑的眼睛凝望着她们,微笑幽艳寒芳,转瞬之间,被火舌席卷,被烈焰吞噬。一如风干的花朵,永远定格在绽放的那一刻。
她想起凤猗上刑架的那一天。隔着摩肩接踵黑压压看的人群,她甚至望不见凤猗的面庞。火光冲天而起,熟悉的声音再不复熟悉的温柔动听,凄厉的惨叫声与热闹的叫好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令她恨不得活活剁掉自己的耳朵。谁也不能救她。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
从七岁时的李长宁,十四岁时的马贼,再到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迄今为止,死在她手上的人数不胜数。那些辨认不清的模糊血肉,那些无法倾听的苦楚哀嚎,那些盘桓不去的幽暗亡魂——她不认识他们,不喜欢杀戮,但依旧毫不犹豫地收割他们的性命。
为了在面前开出一条血与火的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哪怕从此生涯枯槁,永不回顾。
凤别轻蔑地看着她,道:“小心划伤了脸。”
东宫的眼睛如悬崖万丈,问道:“凤春山,我会以你为耻么?”
长生老人赞许地看着他们,笑容是亘古至今最纯粹的邪恶,道:“宏业也好,霸业也好,皆是造业而已。”
她不得不深陷红尘功名利禄,又对这人世蝇头蜗角充满不屑。驱使她的是欲望——不是贪婪的欲,而是憎恶的望。她不信任何人。
天地之大,万物之多,她不信因果昭昭,她只信她自己。
也只有她自己。
“……凤竹?”
潺湲如水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向树下捡果子的小女孩伸出手。
凤春山缓慢地睁开眼睛,望入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
温柔又温暖,满是人间烟火,却无一点尘俗气。
仿佛对世界的一切都抱有善意。
这样的好,这样的好。
令她不再只有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勤劳的日更mode~下章齁甜嘿嘿嘿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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