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大雨忽然滂沱。
皇甫思凝也不急着回府,一边又叫了两壶酒,一边静听着酒楼里歌妓软软清歌。
歌妓先唱了几曲小调,词曲平平,声音倒是柔婉可人。有一人道:“这无聊曲子有甚么好听的?换一曲换一曲!”一人拍了拍自己的钱袋,嬉笑道:“换一曲唱什么?我看不如唱《挂枝儿》‘五月端午’。”
歌妓羞答答地垂头,轻启朱唇道:“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这淫词艳曲听得绿酒恨不得捂住皇甫思凝的耳朵,原地爆炸。
凤竹居然听得十分认真,待到一曲终了,众人嬉皮笑脸地叫好,发问道:“这个唱的是粽子?”
歌妓望向凤竹,怔了怔,脸忽然一红,声如蚊蚋道:“正是。”
凤竹若有所思道:“原来那个奇怪又好吃的东西还有这个讲究。”
绿酒扶额道:“不,不对……你这个乡巴佬绝对误会了什么……”
凤竹问道:“我误会什么了?”
她一脸正气,青天白日,魑魅魍魉无从遁形。
绿酒反而有点心虚,道:“这些都是桑间濮上,靡靡之音……对,桑间濮上。你知道什么是桑间,什么是濮上吗?唉,你这个乡巴佬,我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皇甫思凝咳了一声,道:“绿酒,够了啊,别老欺负人。”
绿酒难以置信地指着凤竹,道:“我欺负人?”
皇甫思凝当然不信绿酒能欺负得了凤竹,但又不好拉偏架,只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凤竹的情形。她灵智坏了,现下除了有几分力气以外,和孩童无异。你怎么能和脑子不好的人一般计较?”
被皇甫思凝指名道姓“脑子不好”的凤竹静静垂睫,毫无波动,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傻子。
绿酒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和她一般计较是有些掉价。
雨势如倾盆,仿佛天亦有泪。桌旁人谈话悱恻悲凉,亦如天泪。
这些人偷偷谈论的是一个名叫赤肚子的方士。此人自诩有一副仙丹,可以助人延年益寿。其术取初生婴儿烹n之,或v其骨以为粉,以是为延年剂。赤肚子有一土豪好友,家畜妾十余人,每当妾临产时,辄以药堕而如法饵之,又或偷买他人家中的初生婴儿,作为仙丹药引。许多人觉得此道罪大恶极,往官府报案,本以为本以为有名有姓,案情清晰,应当很快便有个了结,没想到如泥牛入海,几个月来迟迟没有消息,赤肚子与其友照样每日逍遥平安。
有人再一打听,才知道这案子一出,竟有不少京中权贵人争为交关求解免,竟是生生压了下来。据说其中还有当今丞相的干儿子牵扯其中。
凤竹对外界人文一无所觉,自然无甚感想。绿酒脸色很难看。
皇甫思凝的眉越皱越紧,尤其听到那些人谈论视幼童为非人之属用药,又说起皇甫云来的干儿子,实在恶心难言。心道:“做出这等龌龊事,这些人迟早遭报。”转念一想,“迟早是报应,晚也是报应。不如教他们早点受报,省得他们祸害更多孩童。”
她笑问道:“凤竹,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凤竹摇头。
皇甫思凝两手托腮,问道:“凤竹,我们去干一票大的,你行不行?”
如果皇甫府上的老管家在此,一定会因为她这土匪一样的发言迎风流泪。
凤竹点头的样子有些傻气。
皇甫思凝道:“我们去会一会那个叫赤肚子的方士。”
凤竹不言不语。
皇甫思凝伸出指头,道:“我们。我和你,两个人。”
绿酒欲言又止。
皇甫思凝道:“绿酒,你先回府,我若是三更还没有回来,你就报官。”
绿酒望入她坚定神色,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道:“是。”
皇甫思凝一动身,凤竹也忙不迭动身,像是个生怕被母亲抛弃的小孩子似的,紧紧跟着不放。她有点好笑,转身问道:“凤竹,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要去作甚么?”
凤竹严肃道:“去干一票大的。”架势比土匪还土匪。
皇甫思凝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之前说你适合去门派当金牌打手,绝对是看走了眼。你应该去占山为王,做一个凶悍强盗,劫富济贫。”
凤竹道:“我劫富就是了,为何要济贫?”
她说得太过正义凛然,以至于皇甫思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才道:“有人比你更需要钱财。”
凤竹道:“我也很需要。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皇甫思凝想起绿酒之前的话,不禁捏了捏眉心,然后又顺道捏了捏凤竹的脸,道:“等我们回府之后,你的月例一定会补上。我刚刚说的拦路抢劫,可都是玩笑话,你可千万不要当真了,听到了没有?”
凤竹抿着唇,微一颔首。
皇甫思凝道:“怎么,我不让你去拦路抢钱,你倒不高兴了?”
凤竹委屈地点头。
皇甫思凝给了她一个爆栗。
赤肚子的道观十分显眼。哪怕出了这样的告状,照旧富贵堂皇,不肯少半分体面。若非今日有雨,想必定然车马如云,门庭若市。
长生延年。花团锦簇的四个字后,都是血淋淋的婴孩尸骸。
皇甫思凝和凤竹进入道观的时候,恰逢赤肚子亲自持伞,送客出门。
对方是个和他体态相仿,年龄接近的富商,容颜渥丹,大腹便便。两人一边低笑一边聊着:“吾兄弟二人,若有一日得道……”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这种人丧尽天良,贪得无厌,简直无药可救。她上前问道:“这位道长,我听说此地有凶愚之民,不念同类,以淫祀手法,欲通延寿之道,可是真的?”
赤肚子微微一怔。天色已黑,烟雨迷蒙,眼前俏生生地立着两个妙龄女子,其中一个没由来地就问了句——此情此景实在过于滑稽,教他忍俊不禁。他摆了摆手,道:“小娘子们,今日是我心情好,你们现在就滚,我可以不计较今日之事。”
富商斜乜了她们一眼,冷冷道:“多管什么屁事。”
皇甫思凝道:“是有还是没有?”
赤肚子哈哈一笑,道:“我等通天手段,岂是你这般凡俗污子可知的?”
朗朗乾坤,这便是承认了。
“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乎?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皇甫思凝目光悠长,“你这个妖道,活该天打五雷轰。”
赤肚子和富商同时变了脸色。赤肚子斥道:“你好大胆!”他眸光微动,比了几个隐晦手势。道观封门。
皇甫思凝道:“采生折割,乃是我方y氖笞镏弧7膊缮鄹钊苏撸璩俅λ溃撇细端勒咧摇f蕖19蛹巴蛹铱谒洳恢椋17鞫Ю锇仓谩n诱哒丁6瓤芍铮俊
富商与赤肚子彼此对视,赤肚子大笑道:“我是不晓得你们从哪里的石头缝蹦出来的,居然敢大摇大摆过来,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正好,正好,”他看着她们二人娇美容色,眼里透过一丝淫邪,“我上次留下来的几个暖床丫头不小心给弄死了……”
皇甫思凝将道观内童子等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帘,微微一笑,道:“其实如果我是你们,就不会这样白费力气。”她叹了口气,“我们二人看样子既不疯也不傻,胆敢这么冲上你的老窝,自然是有所依凭。”
赤肚子轻蔑一笑,道:“还没给你点颜色,你就自己开起染坊来了。可笑,可笑!你想说什么?我们今日如果对你们不利,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皇甫思凝道:“我也希望我能这么说,不过我不太爱杀生,所以不愿意打诳语。这种威胁的话没有什么意思,‘如果’二字就更没情调了。至于太阳,实在是个好东西,不论是活人还是坟头,该照的都一样照着。”
她的话音刚落,凤竹拍了拍手掌。
最后一个小道士的身子软软躺倒。
环顾四周,这偌大道观,唯一还有命清醒的活物,就只有他们四人了。
凤竹回到皇甫思凝身后,继续隐没于黑暗之中。
赤肚子和富商打了个寒噤。第一次发现菩萨相也会比阿修罗更可怕。
风雨如晦,云层中有雷光闪耀,仿若天神威严凝视的眼。
这世上还有比凤竹更好看又好用的人吗?
没有。
皇甫思凝内心非常满意,朝他们二人伸出手,和蔼道:“二位,和我一起去官府自首,填了这个魔窟罢。说不定还能因此减刑,让妻儿们少流放几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