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前是一池碧色, 秋花冒绿水, 密叶罗青烟, 有放生的鱼龟施施然惬意。十六罗汉分立, 姿态不拘, 形骨奇特, 胡貌梵相, 曲尽其志,戒德清净,教化度众。正殿气势恢宏,正中供奉释迦牟尼像, 阿难、迦叶侍奉两旁,香烟蒸腾,如云如雾。定睛看去, 台前供奉的竟非一般的白莲红荷,而是佛桑。
烧空处处佛桑燃, 寒暖花魂总放颠。大海东头当晓日,丹山脚下对晴烟。很美的姿态, 皇甫思凝呼吸微微一凝。
上一回见到这样的花,她正从一场美梦与噩梦交错的魔魇中醒来,满身狼藉疼痛,肌肤处处青红, 仿佛两军厮杀后留下的一片饱经践踏的雪地。青色是淤痕,红色是吻痕。
抬眼望去,那个人从文书中抬首, 微微一笑,目光隔着鲜妍娇艳的花掠过来。
其叶如桑,四时长开,朝生暮陨,朱红澹黄。
皇甫思凝合上眼睛。
绿酒见她忽然驻足不前,轻声疑道:“娘子?”
皇甫思凝摆首道:“没甚么。”
正殿很空落,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花,可惜这雕梁画柱五彩斑斓却无人欣赏。宝柱林立,雕刻着人身鸟翼的迦陵频伽与耆婆耆婆迦,衣袂蹁跹,歌舞妙音,轻盈回旋者有之,端严合十者有之,庄重鲜活,如随时能与这大殿一并飞升至极乐净土。
绿酒环视一周,低声道:“娘子,这里怎会没有香客?”
皇甫思凝隐约生出了某一种预感。她手心微微渗汗,镇定道:“我去寻净空大师。绿酒,你先去未晞那里。”
绿酒愕然道:“为甚么?娘子,我再也不要离开你身边了!”
皇甫思凝道:“你放心。佛门净地,没人能吃了我。”
这番话显然说服不了绿酒,她紧紧皱着眉,道:“娘子,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点回府罢……”
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道:“绿酒,你出去。”
绿酒还想再说什么,可望见了皇甫思凝坚定的表情,只咬紧了下唇,道:“那,那我现在立刻就去找明色大师……娘子,你,你一定……”到底一定怎样,她心乱如麻,竟说不上来。
皇甫思凝轻轻颔首。
绿酒再不迟疑,转身匆匆离去。
皇甫思凝叹了一声,道:“何必如此?”
这里太过空敞幽静,四字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深杳的井,激起微不可见的涟漪,仿佛是她自言自语一般。
皇甫思凝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之上。一拜,二拜,三拜。第三次直起身子的时候,她并不意外地看见了一个逐渐趋近的影子。她的双手仍在自己胸前,几乎能听得血液狂乱跳动的声音。
那个轻唤她,温柔如梅花枝头簌簌落下的雪——
“霜儿。”
皇甫思凝没有回首。
凤春山步步靠近,即至蒲团,伫立不动。她垂眸,皇甫思凝正跪在她身侧,肩膀单薄,脖颈纤细,分外窈窕堪怜。天水碧的百褶裙依依地展开,如一朵盛放的花。她的衣衫素净,发髻间却簪着极富丽的步摇,足赤黄金拧成精巧的花样,镶嵌着硕大的红蓝宝石,又抽出蛾须一般细滑的金线,串联着珍珠流苏,簌簌打在发间。
凤春山探手,撩起其中一道流苏,缓缓摩挲着上头的白珍珠,低低道:“霜儿,是我啊。”
皇甫思凝一时心情激荡,猝然抬头,流苏从凤春山手中滑落,铮琮作响。
大殿幽暗。这样的光与影,她甚至看不清凤春山的面容。昏暗的光线容易令人生出梦一般的错觉。天边浮起大颗大颗的星子,华灯初上。大朵洁白的玉簪花在墙头绽放,紫薇溶在玫瑰色的夕阳里,三变的木槿花色已深,光影温柔迷离,香气馥郁得令人沉醉。那是她的凤竹,是她的凤竹啊。那么熟稔的面容,一半映着柔软光色,一半掩在沉郁阴影里。明亮与黑暗同时交错汇聚,仿佛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战役。暮霭沈沈楚天阔,风起云涌……
皇甫思凝忽而眼睛一痛,似被什么光泽刺伤。那是凤春山衣领上纹绣的一只凤凰。
红底金线,栩栩如生,气度飞扬跋扈,一如其主人。
皇甫思凝定了定神,道:“凤将军。”
凤春山道:“霜儿,我是凤竹。”
惊雷过堂也不过如此。太过震惊,皇甫思凝面上竟能波澜不兴。须臾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但也异常冷静,道:“凤将军来到佛前,为何不拜?”
凤春山轻瞥泥金佛像,不屑道:“一尊泥塑罢了,也值得我顶礼膜拜?”
很轻慢的语气,熟稔又陌生。一如她一身红袍,浓烈的赤色,不知埋葬了多少他乡鲜血。凤氏千年累累盛名,无不来自白骨堆砌。
皇甫思凝笑了一笑,道:“不愧是凤将军。”
凤春山望着她,缓缓捏紧了指头。
皇甫思凝的反应与她所预料的一切皆大相径庭。她想过,皇甫思凝可能会喜极而泣,可能会怨愤交加,甚至可能会痛不欲生。她想了整整一夜,辗转反侧,满心挣扎,苦难与甜蜜一并充斥胸臆。
但没有一种是这样——平静优柔,温和有礼。
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芸芸众生之一,并不值得多加顾盼。
凤春山精通军务,熟读兵法,一向知道以谋为上,先谋而后动,则无往而不胜。谋无正邪,有胜乃大。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毫无把握,如同面对一场注定惨败的战局。她自己也惊异于这样沉不住气的浮躁,忍不住道:“霜儿,你不信我?”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为何会在此地?”
凤春山抿了一抿唇,固执道:“我是凤竹。”
皇甫思凝嫣然一笑,峨眉疑黛,韵姿流宕,依稀是当日莲花深处的妩媚动人。她站起来,指头勾过了凤春山的下颔,又流落在她的衣襟上,道:“我的凤竹可穿不起这样的衣裳。”
凤春山猛地捉住了她的手,道:“我还是我,并没有区别。”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跟踪我?”
凤春山道:“我担心你,比任何人都要更担心。”她用力地咬字,甚至有一点切齿的恨意,“霜儿,我才是……”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没想到你把那一套偷鸡摸狗的伎俩用在了我身上。”
凤春山略一颦蹙,道:“霜儿,你不知我昨夜……”
皇甫思凝抽回了手,道:“我确实不知道昨夜凤将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不但遣人跟踪,还偷听我与朋友谈话,甚至做出这等尾随的龃龉之事。凤将军千金之子,用这些手段对付我一个弱女子,不嫌大材小用了么?”
凤春山的手一空,面庞神色也有片刻空白。她张了张口,半晌才挤出艰涩的言语,道:“霜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从来都没有。”
她这样茫然而委屈的样子,强横之下隐约透出了脆弱无助,确实似极了凤竹。幽梅挹雪,垂柳霏烟,艳尽人间芳菲,无人能抵挡。
皇甫思凝道:“我相信你。”
凤春山眸光一亮,再度试图去牵她的手,道:“霜儿。”
皇甫思凝后退了一步,嘴角依旧噙着一线笑。
她确实相信凤春山。她相信那双温柔而饱含爱意的眼眸已经不在了。
她的凤竹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现在眼前的,不过是命运笨手笨脚留下的错误痕迹。
“凤将军,佛门净地,请你自重。”
凤春山凝睇着皇甫思凝,咬了咬唇,竭力压抑逐渐升腾起来的心慌意乱,道:“霜儿,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派人跟着你,不该去偷听你们说话,不该把你拦下来。可是我忍不住,我听到你和那个贼眉鼠眼的说,你会忘了我,我,我……我真的担心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皇甫府,留在这个地方……”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如果你真的听到我与未晞说了什么,就应该清楚明白,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恨你,我不后悔,我只想忘了你。”
凤春山如遭雷击。
命运的馈赠与掠夺,皆太过突如其来,也太过无稽诡谲。这一切居然令皇甫思凝有些好笑,甚至还有余裕思考:能在凤修罗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她会不会折寿?
“霜儿……”
吐出这二字,竟如千钧之重。凤春山结舌半晌,方道:“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还在生气……”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她语气很温柔,如同面对不谙世事的鬻子,谆谆教诲,殷殷告诫,“你想太多了。”
凤春山道:“但是……”
但是什么,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甫思凝看着她满脸无措,微笑道:“我知道,你知道错了。但你究竟知道什么了?”
凤春山涩然道:“我……我先前不该那么待你。”
皇甫思凝问道:“你怎么待我了?”
凤春山的喉头轻动,舌苔如被巨石压顶,沉得可怕,道:“我做了一些……很过分,很可怕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佛桑,即扶桑、木槿。在13章和78章都出现过。
*清孙元衡《赤嵌集》:烧空处处佛桑燃,寒暖花魂总放颠。大海东头当晓日,丹山脚下对晴烟。眼明五月朱榴火,泪溅一春红杜鹃。粉白嫩黄相映处,遥情将向洛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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