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缓然步入神光寺。
两侧皆是持载勒石碑座的赑屃。转轮经架不绝, 佛号声声肃肃。
大雄宝殿三楹, 匾联多士人祈报。内有佛涅槃像, 高九尺五寸, 下视后瞻若仰, 前瞻若俯;衣纹水波;左手矫而直, 右手舒而垂, 肘掌皆微弓,指微张而肤合。雕以楠木,熏以沉香,芬馥袭人。旁列十弟子, 有扪心、按趾、哭泣、擗踊、出涕、失声之类。香炉尽是古器鼎瓶,龙文夔首,云雷蝌蚪, 直三代物。人头攒动,低语往来。
凤春山素来耳聪目明, 他人耳语十分清晰:“……幸好大爱道寺的住持净空法师来此地开坛,安抚人心, 否则今晚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想想就可怕。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得和凤修罗同处一城,我真是吓得连晚饭都不敢吃了。”
“对啊,我家小女儿听说了那个修罗进城, 从午时一直哭到现在……”
“别说小女儿了,我岳父岳母听闻她在京城,认定了儊月怀有异谋, 就待大军入境。两人抱头痛哭,辟谷不食,只等城破之日殉国……”
“呸呸呸,佛门净土,你瞎说什么呢!”
“就是,什么城破,什么殉国,你这个乌鸦嘴,别乱说话,当心被三卫记下,满门遭殃……”
“别说话了,你没看明色大师都看过来了!”
一道窥探的视线投来,在她身上略一逗留。可并不是为了她。
凤春山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隔着帷帽回瞪了过去。
众人口中的净空法师端坐在正中,口中念念有词。旁边又有一比丘尼,座位可观,深色缁衣,隐约可望见华年盛美,颜色秀丽。
但不知为何,凤春山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只觉对方贼眉鼠眼,十分鬼祟。她抱紧了怀中的婴儿,警惕地环顾了一周,生怕有人突然蹦出来抢孩子。
明色大师似乎并不太确定,只看了她们须臾,又端正神色,认真听讲。
凤春山等了一会,确定再无旁人窥测,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她随便扯住身边一人,问道:“这个明色大师是什么鬼?”
被她扯住之人先是吓了一跳,旋即面有怒色,低声道:“你好大胆!如此轻易犯下口业,你可知道,你这行为是要入六道之……”
凤春山手下一用力,道:“哦?”
那人只觉手臂几乎断裂,疼得龇牙咧嘴,瞬间老老实实,小声道:“那,那是……长公主……”
凤春山问道:“长公主?长公主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人心中连连叫苦,暗恨自己今日流年不利,遇上了一个疯傻女人。对方虽然戴着帷帽面目不清,可一下手就知道不好惹,打也打不过,只好硬着头皮道:“因为……因为先帝……因为原太后……”
凤春山对当日令氏与宫变之事了若指掌,这一问其实只是随口。她道:“那她刚才为什么要眼巴巴地看我和我的孩子?”
那人目瞪口呆,心道:“你得有多自作多情,才会以为长公主在看你们?”
但是和疯子无法讲道理。他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额头直冒汗水,道:“这,这,可能是因为看你们生得美?在芸芸众生中超凡脱俗?”
凤春山放开手,搂紧了婴儿,冷哼道:“生得再美,也没有她的份。”
那人如蒙大赦,一得解脱,立刻挤到了人群里,远远逃开。
佛偈虽肃穆悠扬,在凤春山耳中却尽是陈腔滥调,无聊至极。她略一昂下颔,转身离去。再度路过银杏树群时,忍不住又一驻足。
鬼使神差,她停在了一棵树下。
她摘下了帷帽,仰望着参天高大的古银杏树,无数红绸映入眼帘。很寻常的银杏树,树干粗壮,树冠浓密,与其他并无不同。没有风的夜晚,很静,树枝不动,叶子也不动,仿佛心也纹丝不动。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虚妄。
然而怀中婴儿如此柔软,眼泪如此温暖。每一片金黄的叶子都像是一只眼睛,温柔凝瞩着泥土下的每一颗心。
一道道红绸,一行行祝祷。怎会是虚妄,怎会是虚妄?
“这位施主,怎么不去听净空大师讲座?”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贫尼明言,乃是净空大师座下……”
凤春山回首。
明言望清了她的容貌,蓦地一怔。
凤春山垂下了一只手,五指微微张开。
明言认出了她,却并未惊呼,也未露出骇然之色,反倒带着一丝友善的笑意,道:“施主,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没有人来找你抄《新菩萨经》了罢?”
凤春山早已习惯于他人的忌惮畏惧,但友善这一情绪,确实很罕见。以至于她略一怔忪,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新菩萨经》?”
明言道:“伪经就是伪经,皆不可取。净空大师正在讲解《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乃沙门般刺蜜帝译。施主若是心向佛法,不妨前去一听。”
凤春山垂首道:“不必。”
明言倒是误会了她的意思,道:“施主,抱歉,是我轻忽了。夜露深重,是令爱安睡之时了。”
凤春山重新戴回帷帽,明言送她出寺。远远传来女子沉静如深水的声音,她忽然心中空得发慌,问道:“里面在讲什么?‘恶业俱生,穷未来际’?”
明言道:“这一章是‘佛告富楼那’。‘如是扰乱,相待生劳,劳久发尘,自相浑浊,由是引起尘劳烦恼:起为世界,静成虚空。’净空法师方才说的一段,是其中之三。‘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是等则以欲贪为本,贪爱同滋,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卵、化、湿、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杀贪为本,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
凤春山抿了抿唇,嘴唇隐隐发白,缓声道:“贪爱同滋,贪不能止。”
明言继续道:“是等则以盗贪为本,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唯杀、盗、淫三为根本,以是因缘,业果相续……”
“……皆是觉明明了知性,因了发相,从妄见生,山河大地诸有为相,次第迁流,因此虚妄,终而复始。”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以是因缘,业果相续。因此虚妄,终而复始。
是虚妄。到头来一切终归是虚妄。
凤春山忽然轻笑出声,道:“可笑。”
明言怔了一怔,道:“施主?”
凤春山道:“《瑜伽师地论》说:‘若薄福者。当生下贱家。彼于死时及入胎时。便闻种种纷乱之声。及自妄见入于丛林、竹苇、芦荻等中。若多福者。当生尊贵家。彼于尔时便自闻有寂静美妙可意音声。及自妄见升宫殿等可意相现。’命理经典,告诉你因果循环,死死生生,互来相啖。你因为不够有福气,所以只能生在下贱之家,所看到的不过荒草凄然。都是业报,都是注定。”
风起云涌,潮生海灭。星河闪耀,照见人间,悲欢离合,晦明朝暝。
凤春山道:“这人间荒谬又荒芜,万般如轮,世事种种。有人流酒为海,积肉为峦,朱门酒肉臭,也有冻死路边骨,贫窭有仓卒。荣枯咫尺异,泾渭分明。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孤苦此消彼长,轮番坐庄,天理并不昭昭,因果并不循环。没有人可以为你做主,也永远不会有人给你公道。”
“——除了你去抢回来。”
抢到的,才是自己的。
怀中婴孩眉目颜色很浅,肤色泛红,脸颊上带一点点粉嘟嘟的娇憨,仿佛一株月色下的碗莲,小巧玲珑,匀润恬静。
多么熟稔的样子,睁着无辜的眼,朝她无知地笑,满含信赖地伸出手,去触碰她的面庞。
她抢了一次,还抢了第二次。
凤春山展颜,笑得肆意,笑得胸腔剧痛,笑得泪眼模糊。
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相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是谁在呼唤她?那是谁的承诺?
她是凤春山?
不,不是凤春山。
那时天气尚不如何晴热。她们坦然相待,彻夜欢好。每一夜交颈而眠,未散娇云轻蝉鬓,欲融轻雪乍凝胸,总有道不尽的缠绵缱绻,酣不完的鸳鸯浓睡。仿佛两只相依为命的雏鸟,张开双臂,依靠着对方的肩膀,紧紧相拥。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定要第一眼就看见对方。
她的胳膊搭在她的小腹,丰茂的乌发委在肩头,如流泉一般淌在彼此肌肤上。眉眼弯弯如弦月,千娇百媚,笑语惺忪道:“凤竹,你醒了?”
只有这样,方得安心。
朝霞铺展成淡粉的大地,阡头陌上的颜色渐渐加深,是一种介于金黄与猩红之间的亮光。天上的云舒展开来,如散落在苍穹上的无数片羽毛。空气里遍布草木清芬,海桐、铃兰、木樨。那个声音像是满枝含苞的春花,披拂霞光,正在春风里摇曳盛开。
她细细道:“因为她……霜留……是你捡回来的,是我养的孩子,就好像是我们两人的……”
她似乎有些生气,放弃一般娇嗔道:“反正和你说,你也不懂。”
襁褓里的孩子呀呀地笑着。一双棕玉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哭也不闹。一如当日从火堆里救出来的模样。
凤春山抬起左手。已经褪色的同心结,仿佛还带着淡淡端午艾草气息,避兵及鬼,令人不病瘟。系得很紧,她也这样一直系着,从来没有过解开的念头。臆想中有另一双手,柔而坚定地将自己纳了进去,十指缱绻交缠。
脚底是幽魂枯骨,头顶是月光流云,烈火和鲜血在万里之外,而她的掌纹印在她的手心里——
吻是天宇上逆垂而下的花,轻而细弱。
她道:“傻凤竹。”
凤春山低低道:“我懂了,霜儿。”
她终于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日万,日万。
最近留言少得可怜;但如果这一章还潜水,苍天有眼,人性何在???(肖申克姿势张臂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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