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夭忍了两个时辰, 雨仍未停, 某人还大摇大摆坐在她的马车里。车外士兵恭谨询问道:“将军, 前方约有个歇脚之地, 现在可需用膳?”
凤春山扣了一下车厢。
士兵立即领命而去。
见识了这么反客为主旁若无人的架子, 斯夭终于忍不下去, 微嘲道:“我听说将军一向爱兵如子, 同食同住,现在车外细雨迷蒙,怎么不去将士同乐,收买军心?”
凤春山置若罔闻, 掀开车帘,探出手去,半晌后才掬了满掌晶莹而收, 道:“居人对之忧不解,行客见之思已深。斯使令不喜这秋雨么?”
秋霖雨势并不大, 绵绵淫淫,淅淅沥沥, 天地连在了一起,仿佛几颗游离不安的心,总是欲断也不断。
斯夭冷哼了一声,撇过面孔。
凤春山垂下眼睑, 随意一挥,手中雨点四散,溅落到了发梢衣衫, 还有一颗挂在鼻尖。水珠晶莹剔透,愈发衬着她的脸孔白得几乎透明,露濯蕣姿,月鲜珠彩。蓦然一抬头,撞入皇甫思凝还来不及错开的视线。
皇甫思凝一时心软忍不住偷觑,居然被她逮着,登时又羞又恼,一把将捷飞从脚边抱了起来,揉了一揉,方轻咳一声,道:“斯使令,捷飞是不是也该吃些东西了。”
凤春山扬了一扬眉,唇角微勾。
斯夭没察觉她们之间暗潮涌动,略一颔首,道:“车内都备好了。”她未召婢女,径自从几案旁的暗格里拿出了几个小罐子,“你来喂?”
皇甫思凝眼睛一亮,点点头。她接过了一个小罐子,取出一块肉干,道:“捷飞喜欢?”
斯夭道:“你看那个尾巴,快摇得看不见了,哈喇子简直要流一地。”
捷飞趴在皇甫思凝的膝盖上,用头颅轻蹭她的手掌,尾巴确实摇得不停,满眼都是渴望。
皇甫思凝失笑,道:“乖乖,不要急,都是你的。”
她在这边饲喂捷飞;使团一行也已找到了一宿处,停下了车马进度。士兵送来了三人膳食,斯夭自然看不上这等布衣蔬食,面露不悦,问道:“我带的人呢?我凭什么要和你吃一样的破烂东西?”
凤春山道:“斯使令,出门在外,吃饱就行,不要穷讲究。”
斯夭气不打一处来,她少时珍馐玉馔,金床玉盘,入仕暮出黄阁,朝趋紫宸,哪怕出使在外,也扈从如云婢女成群,根本没想过吃一点苦。但是一对上凤春山的眼睛,又觉不能示弱,道:“吃就吃,我就不信你敢在里头下毒。”
凤春山道:“我想杀人,从来不用毒。”
斯夭亦笑,别有深意道:“凤将军果真英采夺人,不知道你想杀的又是何人?”
凤春山微垂下头,一边举箸,一边道:“自然是该死的人。”
皇甫思凝一抿唇际,能清晰看见凤春山发间零星的白发。很刺目。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这世间唯一的公道,不过如此。
车内幽香缭绕,亦断亦续,令人想起花香浓郁惆怅的夜晚。草树茏蒽,浮光荧烁,夜色初升,空光下凝,繁星映而珠满,明月入而清澄。她的意态闲适,声如冰雪,冷凝透心,寒冽入骨。
——错了就是错了,有罪就是有罪。如果用个盆子供养就能赎罪,还要十八层地狱作甚么。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该死的怎么能不死?
——凤竹,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不用知道。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白发了。
——那段日子都过去了,往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吃苦。
秋雨萧瑟。并不是寒冷,而是孤寂的飘摇,一呼一吸都是凉的。皇甫思凝甚至能察觉到自己是怎样呼吸,又怎样用自身血肉温暖这一口凉而无温的气息。她无数次告诫自己,凤竹早已不在,眼前人是熟稔而又可憎的仇敌,是陌生而又可悲的业障。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她必须接受现状,也必须重新认识凤春山。尽管艰难,但一定要做到。那种透彻的绝望,她已经受够了。
恍惚里听见什么声音,凤春山将食盒一摞,掀帘而出。
斯夭戳了戳皇甫思凝的手背,道:“别再拉着脸了,没看她见你不高兴,都心虚得跑出去了么?”
皇甫思凝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斯夭道:“碍事的已经自己滚了,这地方总算又重属于你我二人了,真好。”
皇甫思凝道:“这车马皆是斯使令一人所有,我怎敢冒昧……”
斯夭笑了一笑,道:“我都说了,何必这么生分。”她目光流转,秋波湛然妖娆,娇媚得实在很放肆,“对了,你喜不喜欢听箫声?我为你奏一曲?”
皇甫云来一向雅擅月箫,他技艺虽绝,却从未给她带来过什么好的记忆。皇甫思凝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是。
斯夭竖箫而吹,优柔清丽的音色如流水般淌落而出,潺潺湲湲,缱缱绻绻,竟是一首缠绵婉转的幽怨相思曲。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词是幽怨词,曲是相思曲,此际只有箫声,而无红牙拍板笑语艳词,倒是少了浮浮靡靡轻轻曼曼,更像是绮宴上镂花扇底的香风,杏花疏影里的丝竹。
箫声越发悠扬,如珠碎玉,又像蜿蜒的小溪淙淙流过,复而变得轻柔细碎,仿佛是越来越小的雨势,逐渐平缓,慢慢低语。一曲罢了,斯夭放下月箫。
皇甫思凝拊掌。
斯夭舔了一舔唇,轻佻道:“何如?我吹箫可是很好。”
皇甫思凝颔首,由衷道:“斯使令果然高才,这一曲真好听。”
很简单的字句,很诚挚,没有一丝敷衍或谄媚。
斯夭道:“既然好听,要不要和我学一曲?你若是学得好了,我可以把这箫送给你。”
这般天生艳骨,媚态横生吹灰不费,语气很轻慢,甚至于带了一点妩媚的挑衅。若是寻常人等听了这番话,不外乎自觉受辱,激愤恼怒,又或春情萌发,心思异动——
但都不是她。
皇甫思凝微微一笑,晨露新聚,清雅秀丽,道:“多谢斯使令美意,我生性愚钝,恐怕不适合向你学习。”
她的眸子笔直地凝视着她。真质腾精,孤光盈手,贞非受采,明不容垢。不关红尘风月,不染分毫污垢。
斯夭盯了皇甫思凝片刻,忽然勾了勾她的下颔,轻声道:“怎么办,我真的后悔了……”
车外一阵清越声响起,宛若绵绵春雨搅乱一池春水,悠远绵长。
皇甫思凝猝然回首。
肌肤相触的温暖不过一霎。斯夭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慢慢收了回去。
那不是箫声,也不是笛声,是一种皇甫思凝闻所未闻的声音,不知是发自什么样古怪的乐器。清寂而单薄,如莺啭鹃啼,空谷幽蝉,但调子却堪称粗粝,不见风雨也不见风月。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离亭树色映长征,渺渺烟波送去程。
那个声音并不大,细而森,但此刻仿佛万籁俱寂,什么样的声音也盖不住它,总有一线清冽袅然透出。仿佛一泓澄澈的水色,幻化为无数吉光片羽,离合万千,时光也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又消下去。在彼岸,又在此岸。
皇甫思凝再也忍不住,掀开车幔。
那个淡青色的身影倚靠在车辕之畔,侧着身子,可以依稀看到手里持着一枚薄而窄的黄色叶片。
那清寂之音居然就是从那叶下发出。
皇甫思凝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凤春山微阖着双目,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注目。烟雨细细蒙蒙中,她的袄衣已经留下淡淡水迹,暗痕泅生,唯独唇边的那一点恬静的金黄,竟显得异样温存淡然,别有一种雅致自若。
若非皇甫思凝亲眼目睹,实在难以想象,如此粗糙简陋的叶片竟能吹出这般优美动听的声音,更罔论这吹奏之人还是凤春山。小小的叶子,居然仿佛是狼烟烽火后的苍凉羌笛,承载着长河落日的万里长风,乱山遮隔的金戈铁马。可她一个人孤落地伫立在那里,又像是日夜一孤舟的沧浪叟,不自道乡里,无人知姓名,声声萧疏,尽是绝响。
秋与夏,枯与荣,天与地,都在这一曲沧浪里,非清非浊,涨漫千万里,天高不可问。
叶声蓦地一收。凤春山未转身,只斜乜了过来,忽然一笑。
她本就玉骨冰肌,挥云揭雪,此时眉梢眼睫都沾了一点雨露,这一笑便如冰消雪融,奇花初胎,当世艳极无双,美得教人昏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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