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前, 目视着方朝清派来的人离开后, 甄珠转身,看向身后的金珠。
她穿着朴素的布衣, 背着一个扁扁的褡裢,脂粉未施,脸颊消瘦,与甄珠记忆中那个高傲冷艳的太师美姬天差地别,甚至之前在阿朗的那个小院,被捂住双眼的时候, 甄珠能感觉到她手心处起了一层薄茧。
更不用说,眼前她这狼吞虎咽的模样,显然这几天都没能好好地吃东西。
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才会变成这个模样。
“看什么?”似乎终于吃饱了, 金珠擦擦嘴, 将桌上的凉茶一口饮尽,片刻便又恢复了优雅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狼吞虎咽的人不是她似的,“再怎么看我也比你好看。”说着,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瞥甄珠那比她更消瘦的身子, 鼻子里逸出一声轻哼。
甄珠嘴角微弯, 顺从地说道:“嗯, 你说的对。”
金珠却眼一瞪,上上下下打量着甄珠:“哼,没出息!”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那些男人都喜欢你什么……真是有眼无珠。”
之前的太师, 之后的那个少年,再加上现在这个崔相女婿似乎也很在意她的样子。
甄珠眼角弯弯,没有在意她的话。
却转而问道:“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件事?”
她们相交并不算深,若非金珠来找她,她甚至都快要忘了她的存在。而金珠……从她之前的叙述看,她一直是跟着计都的,计都死后,他的那些部下分崩离析,一部分人只求平安已经离去,一部分人却筹划着要为计都报仇,而金珠这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弱女子,本该早早离去找个平安的地方躲起来才是,但她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选择了来找自己。
金珠笑了笑:“就当是,还你当初为我画像的酬劳吧。”
甄珠挑了挑眉,明显不相信的样子。
金珠又笑:“还有,大概是因为总想着,自己得不到的,便想着别人能得到也好。”她抬头看向甄珠,漂亮的眼睛不若以往那样清冷,里头带了些悠悠的向往。
甄珠也看着她,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片刻后,金珠悠悠地道:
“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不,应该说是,嫉妒你。”
“从你进了金谷园开始,我羡慕你进了那样一个牢笼,却还能安然度日,整天嘻嘻笑笑,给这个画像,给那个画像,引得那些平日里勾心斗角,为了多争一分宠爱使尽手段的女人都往你身边凑,还跟我说你是好人,个个都说你的好话。”她脸上带了点讥诮。
“不过,那时候我想着,你之所以还能那么安心,是因为你觉得你还能出去,所以我也不急,我甚至想着,要是哪一天,你也像我,像其他所有金谷园的女人那样,成了太师后院的女人,你会怎么样。”
“想是这样想,但我其实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她看向甄珠,声音微微低了下来。
甄珠也沉默。
在太师府后院的那段日子,于她而言绝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见她这模样,金珠嗤笑一声。
“你真的成了太师的女人,成了跟我一样的女人,但是,你跟我也不一样。起码,太师绝不会像对你那样对我,哪怕我跟了他三年,哪怕我小心翼翼一举一动都在讨好他,但在他心里,我仍然是随时都能送人、抛弃的玩物,可是——你不一样。”
“他为你惩戒后院的女人,谁敢说你一句坏话,便要么被发卖要么被打死,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为了你再没有宠幸别的女人。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对所有女人都一样,女人对他而言,就只是玩物而已,所以哪怕我小心讨好,哪怕我跟了他三年,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稍微看重我一点。”
“但是,你出现了。”
“那时候,我以为你在他心中是独一无二的,是话本里让他舍弃别的一切的女人。那时候,我对你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甄珠苦笑,“你太高看我了。”
金珠点点头:“嗯,的确高看你了,不——”旋即她又摇了摇头,“应该说,是高看太师了。”
“他对你好,是在对自己无害的前提下,而一旦你妨碍了他,那么这份好,也就消失无踪了。就像——”她歪着头想了想,“嗯,就像戏里演的那个什么明皇,大权在握时万般宠爱贵妃,可一遇到危险,便为了自己的江山,自己的性命,把贵妃杀了。”
“所以,发现这一点后,我就一点也不羡慕你了,反而还有点同情你。”
她斜斜地瞥过来一眼,还没待甄珠反应,又微垂了眼眸,唇里逸出一声轻笑。
“可是,很快,我更加羡慕你了。”
“羡慕居然有人为了你,舍身忘死。”她悠悠地说着,眼神悠远又迷离。
***
金珠从来都对自己有很清醒的认知。
做计都的姬妾时,就只做太师喜欢的事,练习舞艺,精心装扮,每天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让太师看了便高兴,这就是她的职责。
跟着计都逃亡时,就舍了漂亮昂贵的脂粉首饰,舍了往日那矜持娇弱的做派,甚至不把自己当成女人,不敢做任何拖后腿的事,脚底磨破了也不出声,所以当初计都带了那么些女人出来,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
她从来都很清醒,也从来都很聪明。
所以,做姬妾时她是最受宠的,逃亡时,她是唯一活下来的。
但是,仅仅这样就够了么?
不,并不够。
金珠清楚地知道。
就像人活着就要吃饭,她做那些事,仅仅就像吃饭一样,是为了活着而已。但人活着,却不能仅仅只是吃饭,除此之外,总会有些别的需求。只是以前,她并不是很清楚,自己需求的是什么。
只是,当得知那个平日总是沉默寡言,但却是那支逃亡队伍里唯一会对她的劳动说“谢谢”的少年迷晕了所有人,再一次背弃了计都,背弃了他的亲生父亲,只为去救一个女人时,她愣了很久。
那一刻,心里涌出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终于告诉了她,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享受过华服美食,也经受过颠沛流离,然而内心却从未有过一刻的安稳。
但是,若是有那么一个人,像那个少年,像那个少年对甄珠那样,把自己放在他的心尖上,那么,就算立刻死了,也死而无憾罢。
***
“我不喜欢看哭哭啼啼的戏码,总是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哪怕自己不能圆满,看别人圆满,也总是好的。”
最后,金珠这样笑着对甄珠道。
***
第二天早上,方朝清来时,甄珠已经送别了金珠。
昨夜吃饱喝足后,金珠便直接在她的房间睡下了,早晨天一亮,街道还安静的时候,金珠便收拾了行礼要出城。好在计都他们进京时都准备了假身份,所以金珠才能安全出城。
甄珠送她到了城门。
城门刚刚打开,空气中还涌着薄雾,门外一列挑着担子的京郊百姓排队入城,门内的人也排了一列,有普通百姓,也有骑马乘车的富贵之人,金珠打扮地毫不起眼,混在排队的人群中,佝偻着身子,几乎像个中年妇人。
甄珠看着她这模样,便知道不需要自己担心了。
但还是问她:“你准备去哪里?”
“谁知道呢,先出了城再说吧。”金珠两手插在袖子里,缩着脖子,满不在乎地道。
她自幼长于教坊,没有家,没有亲人,跟着计都后便随之辗转流离,如今计都死了,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只是京城肯定是不能待了,不然万一被当成计都残党被抓住可就惨了。
“如果不知道去哪里的话,不如去洛城吧。”
“你虽然去过洛城,但只是待在金谷园里吧。其实金谷园以外的洛城很美的。而且,你去洛城的话,说不定还能跟我作伴。“
金珠诧异地抬头看她。
甄珠微笑,“你先去,等我……和阿朗。”
***
坐在约定好的客栈包厢窗前,想着当时金珠脸上那复杂难辨的神色,甄珠微微笑了起来。
当时,金珠是觉得她大言不惭吧。
等她,等阿朗,等她尚且还有一说,但等阿朗……哪怕现在似乎有了一丝丝希望,但那希望仍旧极其渺茫,她怎么就说出让金珠等她和阿朗的话呢?
大概是因为,直到现在,她仍旧没有放弃吧。
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叩叩。”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后,门外响起方朝清清润的嗓音,“甄姑娘。”
“进来。”甄珠回过神,扬声道。
随即方朝清进门,随着他进来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药味儿,不浓,却无法忽视。
“抱歉我来晚了。”方朝清只略略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身前没有一丝热气的茶杯,便含着歉色道。
甄珠摇摇头,“没有,是我来太早了。”指了指对面示意他坐下。
而且,看他的模样,肯定是先照顾了他的夫人才来的吧。甄珠微微低下了头。
甄珠没有猜错。
一大早,方朝清便起来了,但是却一直找不到出来的机会,如今珍娘很黏他,早饭和他一起吃,喝药也要他一点一点的喂,那药虽有让人安眠的成分,但崔珍娘整日躺在床上,觉比常人多许多,因此刚吃过药并不能立刻睡去。
直到看着时间已到,再不去就要迟到时,崔珍娘才终于睡下,方朝清也才能脱身出来见甄珠。
自从昨夜收到消息,方朝清便在心里想象了无数个她又来找他的理由,然而真到了此刻,真的见到了她,他反而没那么迫切了。
只是这样坐着看着她,知道她安好,似乎就足够了。
一时间甄珠没有主动开口,方朝清便也没问,静静地做着,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从她的眼角眉梢掠过。
然而,甄珠找他当然不是想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闲坐的。
所以,摩挲了半天手中早已凉透的杯子后,她终于开口。
“方老板,你……对你的夫人,和崔相,了解多少呢?”
“我在太师府时认识了一个朋友,之前计都逃亡时一直服侍他,所以,听计都说了一些事,一些……关于崔相,关于你的事。”
方朝清微微一愣,清澄如水的目光渐渐凝滞。
***
逃亡的日子里,金珠一直待在计都身边,她是他的专属丫鬟,几乎一步都不离他身边,计都跟属下说事时也从不避着她,甚至有时一个人时,兴致来了还会跟她说几句以往绝不会说的话。
当然,这是因为她在计都眼里毫无威胁,哪怕说了什么不该让别人知道的,也不怕她会泄露出去。
也是因此,金珠听了很多以前没有听过的事。
比如阿朗的事,比如甄珠的事,再比如——崔相的事。
“人人都说崔相是完人,是堪比孔孟的当世圣人。呵,这种话,也就骗骗傻子了。”
“圣人可当不上当朝宰相,圣人可不会教出一个阴险歹毒的女儿,使尽了阴谋诡计逼人当自己丈夫,圣人可不会像我这个小人一样,在自家院子下面挖个囚人的密室。”
“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笑面虎,阿朗那傻孩子,怎么就那么傻乎乎地中了他的圈套……”
那日是阿朗走后的第五天,终于得到阿朗中计被擒的消息,计都喝了酒,身边只有金珠一个人,便喃喃着说着这样的话,金珠像往常一样当作自己不存在,只是听到那个少年的名字,才不由得望向计都。
她当然知道崔相,以往在太师府做计都的姬妾时,便听惯了计都和他的那些幕僚手下们换着花样地贬低辱骂崔相,她从来都是表面附和,心中毫无波动。
毕竟说起不是好人,崔相怎么都比计都强吧?哪怕伺候着计都,金珠也一直是这样想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以往无论计都和他的手下幕僚怎么诋毁崔相,说得也不过是虚伪、奸诈等空而虚的词,从未真正说过崔相干过什么坏事。
像这样言之凿凿地说起具体的事,倒是头一遭。
而且,崔相女儿逼人当自己丈夫?相府下面有囚人的密室?
虽然性情清冷,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但听到这样的八卦,金珠还是忍不住起了兴趣,甚至小心地在附和间问了计都。
而计都也原原本本告诉了金珠。
***
“她说,当时崔相被迫逃出京城时,计都曾经仔细搜过相府,想要找到些对崔相不利的东西,坏他的名声,结果别的什么都没找到,却在崔相与他已经去世的夫人曾经居住的院子下面发现了一个囚室,里面应该是曾经关过什么人,而且是关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还说——”甄珠咬了咬唇,看向方朝清。
“计都曾经查过你酒后打死御史之子的案子和——你和崔夫人遇到山贼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