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珠低着头, 嘶哑着嗓子向包子铺老板买了两个包子, 接过包子,不顾热烫, 便略显粗鲁地张嘴咬了一大口,刚出炉的包子还散发着白蒙蒙的雾气,映得她枯黄的脸色和遍布脸颊的斑点都不那么难看了。
嘴里嚼着包子,她状似不经意似的往街角一瞟,旋即便又低下了头。
街角站着两个身着短打的年轻男人,貌不出众, 扔到人群里就找不着的那种,但身材俱是劲瘦有力,是习武之人的身材。
他们已经在街角站了好一会儿, 不停变换着位置, 但总体活动范围却从未出这条街, 看上去似乎在不停忙碌,仔细一看却根本就是在无所事事——或者说唯一在做的事就是不断打量过往的行人。
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另一个用油纸包上揣怀里,甄珠越过人群,往下榻的客栈走去。
走到一半, 便与那再度变换位置的两人几乎擦肩而过, 两人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 看清她的模样后,视线便一秒都不停搁地,再度快速掠向其他路人。
甄珠低下头, 匆匆往前走。
到了客栈,进了房间,她锁进了门,背靠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是在三天前,去城外乱葬岗想为计玄收尸时发现不对劲的。
因为之前那次莫名其妙的谋杀,自从计玄离开后,她便一直很警觉,来汤阴的路上更是因为不放心车夫,一路都是乔装,用黄连等药粉将脸色染黄,点了许多麻子,眉眼也用眉笔画地与真正的模样大相径庭,往日不曾注意的身遭动静,自那之后更是时时警觉。
来汤阴后更是如此。
所以才会发现蹊跷,进而躲过一劫。
那些几乎遍布全城的探子,那些到处看似无意地散播着计玄的尸体被悬挂城墙后又抛尸乱葬岗消息的“百姓”,以及那在她只是装作好奇地向人打听了下乱葬岗的位置,便引来的探子的目光,以及随后而来的搜捕。
若不是她变了装又察觉地早,恐怕此时已经被抓住了。
甄珠倒不觉得朝廷费那么大周折是为了抓自己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但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再去为计玄收尸了。
是啊,收尸……
脑海中冒出这个字眼,甄珠眼睛便猛地酸痛起来。
明明知道有不明目的的杀手想要她的命,明明猜到这时候的汤阴或许有陷阱,但她还是来了,只为了,给他收尸。
让他免受野狗啃咬,让他得以黄土下长眠。
让他完全称不上顺遂美好的短暂一生,起码少个死后无人收尸的惨景。
可是现在,她根本无法靠近,甚至稍微打探那乱葬岗的信息。当然,只要耐心等下去,总有一□□廷的探子会撤走,可是到那一天,她还能认出他吗?
走到窗边,从窗户的缝隙往下觑,街上伪装的探子恰好就在客栈不远处,甄珠望过去,视线却不断游移着,并不敢长时间在他们身上停留。
然而,就在她的视线转走又转回时,却发现那两人站到了一起,身边出现了第三个人,三个人聚在一起,似乎交流了什么,随后,那两个探子便跟新来的人走了。
走了?
甄珠瞪大了眼,也顾不上目光会不会被察觉,紧盯着那三人,果然见三人步调一致地离开了这条街道。
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变换位置,而是彻底离开了。
直到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甄珠再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面,便再也找不到疑似探子的人。
是……放弃了吗?
甄珠有些茫然地想着,心里有些雀跃,却仍是不敢放松。
万一是诱敌之计,假装撤走实际上仍在更隐蔽地搜查呢?
甄珠告诫着自己要小心,接下来两天,除非必要也没再敢出去。
但街面上真的没有再出现什么疑似探子的存在。
无论甄珠再怎么仔细寻找,也找不到一丝探子存在的痕迹,一切都又恢复如常。
又过了几天,仍旧没有再发现探子的踪迹。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甄珠下楼的时候,听到客栈老板抱怨生意不好,当天卖不出去的食材放到第二天便很容易变坏。甄珠听着,转身回房,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仔细乔装了一番,扮成了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妇人,然后雇了一辆马车,和一个专门做收尸行当的收尸人,一路小心谨慎地出了城,直奔乱葬岗。
乱葬岗在城外,一半坡地,一片洼地,土地贫瘠没什么收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乱葬岗,那些横死无人收尸的,或是一些极度穷苦的,死后便被草草埋在这里——或者埋也不埋地,一卷草席裹了就扔在那儿了。
甄珠到达乱葬岗时是正午,烈阳正炽,明晃晃的光线照地人几乎睁不开眼,越靠近乱葬岗便越安静,四下里除了蛙鸣蝉叫,便再没有别的声响。
到闻见一股刺鼻的臭味时,车夫停了下来。
收尸人看着下了车的甄珠,道:“大姐,你别去了,你跟咱说说你那亲戚穿的啥衣服就行。”前边儿那地方,可不是一般女人,甚至大男人能受得了的。
甄珠摇头,轻声道:“我去看看。”
收尸人无奈,却也没再阻拦,心想待会儿吓到了别怪我没提醒,便率先往前面那散发着恶臭的地方走去。
甄珠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向前走。
刺鼻地令人作呕的味道越来越重,随之而来的还有苍蝇的“嗡嗡”声,密密匝匝,无止无尽,甚至逐渐盖过了远处树上的蝉鸣。
走过一段杂草茂密过膝的空地,乱葬岗就出现在了甄珠眼前。
甄珠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尸体,而是黑压压落满了各处的苍蝇,和那到处低空盘旋的乌鸦,苍蝇和蛆虫蚕食着尸体,乌鸦也来争食,洼地水坑里的青蛙舌头猛然一弹,便将好几只苍蝇裹入腹中。
或许是天气太热,倒没有看见野狗。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
甄珠看着那重重苍蝇和蛆虫下的尸体,脸色无法抑制地苍白起来,胸腔里仿佛有酸水翻滚。
甄珠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也不是没有见过死相凄惨的尸体。
父母意外去世后,她亲自收敛了他们,那断掉的僵硬肢体,那被血迹弄得斑驳难辨的面容,当时许多人劝她不要看,让她交给旁人去做就好,但她拒绝了,亲自为他们穿上寿衣,抱着他们入棺,没有一点害怕。
那是她的父母,世上最爱她的人,她怎么会害怕。
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害怕计玄的尸体。
可是,眼前哪里有计玄?
她望过去,视线里苍蝇蛆虫覆盖的尸体,有的被草席裹着,有的毫无遮蔽,有的被扔在坡地上,有的半截身子落入洼地的水坑,
整整一百多具尸体。
他们穿着颜色不同的衣服,衣服大多残破不堪,少数还完整的,也早早被穷人剥去了,留着尸身裸露在这盛夏的暴雨烈阳下发臭,腐烂,生蛆……
已经腐烂到野狗也不愿啃咬,更遑论认出谁是谁。
“这不好认啊……”收尸人已经走到一具尸体前,他一走近,黑云一样的苍蝇便“嗡”地飞起来,露出那原本被覆盖着的尸首面容。
却任谁也看不出那尸体生前长什么样子。
就连身型,也因为腐烂变形而无法分辨。
远处收尸人走向下一具尸体,又惊飞一片苍蝇,然后看那尸体的脸。
仍旧是完全无法分辨的五官。
一具又一具,不管生前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此时都只是一具令人作呕的、面目全非的死尸。
甄珠站在那里,正午刺眼的日光落下来,将视野里的一切照得一片白茫茫,看得久了,眼睛便酸楚刺痛。
她眨了眨眼,液体便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下。
还是……太晚了啊。
***
最终,甄珠将那一百多具尸首全部收敛了。
花掉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钱,雇人,买棺材,就在乱葬岗的坡面,土坟不太拥挤的地方挖下一个又一个土坑,将那一具具尸体简单收拾后放进一个个薄皮棺材,盖棺,钉棺,入土,填土。
每一具尸体入棺时甄珠都去看过。
每一具都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计玄。
最后,每一个小小的土坟前都光秃秃的没有墓碑,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证明——虽然就算她认得出来,也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将“计玄”两个字刻在墓碑上。
但起码,她会记得哪座坟下面埋的是计玄吧。
虽然这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所有的坟头都填好了,雇来的人便都忙不迭地走了,甄珠坐在一座坟前,被药粉染黄的脸色透着苍白,最初陪她来的收尸人劝她节哀,劝她早点离开,说这地方待久了不好。她微笑着为他的善意道谢,说道马上就走。
收尸人摇着头也走了。
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甄珠慢慢地站起来,缓缓地从每一座坟前走过。
“计玄,是你吗?”
“计玄,是你吗?”
……
每走过一座坟,她都轻声问上一句——自然是听不到回应的,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一直走,一直问,直到将每一座坟走遍问遍,她站在坟地中间,最后轻声说道:
“计玄,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