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将离的记忆里,是像恶鬼一般,死死纠缠着自己的殴打、恶意和陷害。
“五灵根,还妄图做凌潇仙子的弟子,真是脏了仙子的门庭!”
“所以,凌潇仙子根本不愿意管教他,一定是他用了肮脏下作的手段,才让仙子不得不收他为徒的!”
“明明周师兄天赋最好,修炼勤勉,却让你抢占了先机!”
“你还配修炼?滚去山下,种仙子的灵植田去!”
那是他刚入门派的时候,年方十四岁。他已经过了少年人入门仙道最好的时间了。
但是别无他法。他生来便没有父母,是被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收养的。养到他六岁,寡妇便死了。
他被乡里人视为克父克母的妖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故而他只得一路行乞,艰难度日。直到他流浪到了清玄宗,恰逢宗门开门招收弟子,他才有幸进入宗门,有机会修炼。
他顶着沉重的压制,步履维艰地走完了九千九百级云梯,又在毫无灵力的情况下,从凶险的秘境中挣扎出来。
但是,座上的仙人们在看到他的时候,神情怪异。
秦将离不知何为纯阳之体,也不知何为五灵根。他只知道,通过考核、进入内门的弟子寥寥,仙人们争相将他们纳入门下,可唯独到了自己这里,掌门问了三遍,仍旧四座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打量着他,没一个人愿意收下他。
“五灵根,纯阳之体?”就在这时,那仙子的声音宛如天籁,融化了坚冰。她轻笑着道。“真是有趣。反正我膝下尚没有亲传弟子,这孩子便入我的门吧。”
正因为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秦将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他人艳羡、妒忌的目光。
仙雾缭绕的宗门,巍峨庄严的宫殿,温柔恬静的师尊,秦将离像是做梦一般,被那位仙子一把从炼狱拉入了天堂。
但从那一日起,他的师尊再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
师尊将他丢给一命外门弟子照看,他进入山门的第一天,便被一众炼气、筑基的弟子围殴了一顿。
仙门中的人,打人都比凡人疼多了。
秦将离自幼便是天生的丧家之犬,十几年下来不知挨了多少打,早就在世人的恶意之中变得麻木了。但是,这一夜,他仍旧窝在外门的柴房里,捂着自己身上的伤处,无声地掉了一夜的眼泪。
一定是仙子太忙了。他心道。不然,她为什么会不管我呢?
自这一日起,原本由外门弟子们负责的灵田,全都交给了他一个人。
他白日里在田里照顾灵植,夜里便悄悄地在柴房里修炼。他用的是宗门内弟子人手一份的入门秘籍,独自摸索着,一句一句地学。
纯阳之体为天地精粹之凝结,但五灵根却是相克而生,灵力进入如石沉大海,难起波澜。
他花了五年,才勉强筑基。
结果,在他终于筑基成功,从凡人的行列中正式步入仙门的时候——
那个周姓师兄,偷走了他养母死前留给他的那块玉。
那玉是最劣等的玉种,纹路驳杂,小小的一块。这是他那个养母当姑娘时留下的嫁妆,此后她身上的细软全都变卖光了,唯独剩下这一块玉。
“那么个破烂,就你当个宝贝。”那人笑着说。“师兄好心,替你将它处理掉了。”
周围弟子跟着一起哄笑了起来。
“你可是凌潇仙子的‘亲传弟子’。”旁边一个弟子阴阳怪气地帮腔道。“你若想要玉,找仙子要一块去呗!”
“仙子才不会给他!仙子躲他都来不及呢!”
秦将离当时红着眼,浑身颤抖,盯着面前这群人。
他们一个个披着仙家弟子清朗出尘的外皮,可骨子里,全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凌潇仙子会搭理他?”那周姓师兄哼笑了一声,道。“克父克母的小杂种?听说你还把养你的凡人也克死了,是不是?”
“快从仙子门下滚出去吧!”
那周姓师兄两步上前,一把将他踹倒在地。
“怎么,师兄帮你砸了这么个破烂,还不快谢恩?”
秦将离只觉得,自己神智都模糊了。
他像只发了疯的狗崽子,从地上窜起来,扑到了那师兄身上。他只知如何将天地灵气收于经脉,却从没人教他如何运转。
他携着体内那同他的情绪一起变得疯狂暴虐的灵力,凭着自己的本能,同那个师兄厮打起来。
惨叫声、灵力与肉体的击打碰撞、翻涌的怒意和悲愤,以及……那溅了他满身满脸的滚烫的鲜血……
……
秦将离顿时从梦中惊醒。
他一睁眼,满身冷汗,手脚冰凉。他眼前是精致华美、层层叠叠的白纱帐顶,周围清香缭绕,一派宁静安然。
居然……时隔这么久,经历了无数次,还会因那么久远的、经历过无数次,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了的陈年往事而痛彻心扉。
秦将离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就在这时,他耳畔传来了一道轻柔甜美、但隐隐带着些陌生的别扭和冷硬的声音。
“你怎么了?”
凌霄站在床边,皱眉看着床榻上那满头冷汗、面色惨白的秦将离。
秦将离的眼神,一时间让凌霄有些恍惚。
客观来说,他前世从出生时起,便不晓得什么民间疾苦。他出身仙门世家,自幼便是旷世奇才、是全宗门乃至全天下的标杆。
他心高气傲,从记事起,便是心怀将天下踏于足下的抱负和气度。
他从没见过秦将离睁眼那一瞬间时的眼神。
惊恐、冰冷、仇恨、不甘,以及被强行踏入污泥中,那不情不愿的自怨自艾,这么多复杂的情绪糅在一起。
糅在这么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眼里。
凌霄心底隐约泛起了一点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不舒服。
秦将离抬眼看向他,低声道:“师尊。”说着便要起身。
凌霄抬手按住了他,声音清冷:“伤还没好,躺着吧。”
说着,他将方才在掌心掂弄把玩的那颗小玩意递到了秦将离面前:“看看,是不是你的?”
雪白修长、如上等美玉一般精致的手上,托着一块光芒晦暗粗糙的劣等玉石。
秦将离瞳孔骤缩,面上流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这玉……为什么会在他的手里?
凌霄见他像个找着家了的小动物一般,一声不吭地紧紧盯着那块玉的模样,清咳了一声,压着声音中的情绪,平静凉薄地开口道:“你不同我说前因后果,我便自己去查了。”
他说道:“这是在周充房前的地上找着的。当时已然摔碎了,我将它复原了来,便是这个模样。”
原剧情对这件事一笔带过,没说前因后果;那外门弟子们又口径一致,只说他是为了私人恩怨。
若不是问到门口那几块碎玉时,那些弟子没什么城府,面色都变得惊恐,他还不知道这些玩意的重要。
如今看来,果然是面前这一声不吭的小子的。
凌霄将那玉放进他冰凉的掌心中,冷声道:“前因后果为师都查明了,本就不是你的过错,那人本就该死,你就算有错,也是错在手下留情,没将他打死。”
秦将离抬头看向他。
说到这儿,凌霄补充道:“若是不懂如何才能将人打死,日后为师教你。”
话说出口,他才发觉不妥,连忙止住了这个话题。
秦将离心下一滞。
那个那般爱惜羽毛的凌潇……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越来越不认识面前这人了。
凌霄组织着语言,动用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全部耐心,接着对秦将离说道:“今日罚你,是因为你叫那东西为师兄。我座下亲传唯你一人,你哪来的师兄?你妄自菲薄,就是在折我的颜面。”
秦将离手里握着那块玉,默默听着。
他知道,他现在这样的想法是不应该的。面前此人,心机至深,如今不过施舍自己一点小恩小惠,恐怕是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套牢在她的身边。
但是……秦将离真的忍不住。
他经历了无数次重生,同一条绝路,走了无数遍。
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感受到这种直白的关切。从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对他好过,从没有人给他过温情,就算是像今日这样隐晦而不易察觉的,都没有。
他承认,面前这个人拿捏人心的本事,实在是出神入化。
就连他这样,被对方伤害过千万次的、从炼狱中爬出的恶鬼,此时听到他这别扭的关切之语,看着他面上不似作伪的表情,都忍不住地……
忍不住地觉得,他同以前的千千万万个他,都是不一样的。
他居然有本事,让自己即使怀揣着全部仇恨,都忍不住想信任他。
秦将离看着他,目光一时有些迷茫。
许是人生来就是趋光向暖的,和撞火而死的飞蛾没什么区别。
他这神情,落在凌霄眼中,顿时又让他心生无力,恨不得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
分明就是个傻子!!
凌霄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劝说自己道:算了,教徒育人,并非一朝一夕,不可急于求成。
他道:“该说的都同你说了,好好养伤,不要耽误修炼。”
说完,他转身便要出去。
走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随手扯下身上那块洁白的灵玉,抬手一抛,落到秦将离手边。
“拿去。”他垂眼,神情倨傲地俯视着他,道。“不过一块玉,你为我座下弟子,这些身外之物要多少有多少,没什么可宝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