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训, 曾经也是冷眼旁观者之中的一员。
他对视频短片不感兴趣, 他只会关注最佳电影、最佳导演,然后慢慢去看那些获奖的电影, 充实他无聊无趣的生活。
一个不知名导演的死,让他点开了《无效救援》这部短片。
短短的11分钟, 《无效救援》展现了一个宏大而完整的世界, 里面充斥着冷漠麻木的第三者视角,而演员们穿着科技感十足的未来作战服, 对同伴说道:你记得帮我把芯片带回去, 里面有我的这两年攒下来的全部资产,便宜你了。
但是,他们无人生还,镜头里只剩一朵野花, 顽强的生长在废墟的泥地里, 开出粉色的花朵。
韩训看完那部短片,重新翻找出吴建安的获奖感言。
他在台上毫无形象的留着热泪, 说道:“这本该是一部长达2小时的科幻电影, 是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只能让它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观众面前,我是一个无能的人,甚至不能叫做导演。”
泣不成声的话语里,不是欣喜,全是自责。
配上他自杀的消息,只会令人唏嘘电影界的残酷。
好故事得不到重视, 没有流量明星,没有雄厚的资本,一些电影连出现在观众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终于见到了《无效救援》的完整剧本之后,韩训觉得它不是一个应该献给观众的故事。
它是一个献给死亡的故事。
一整晚,韩训的心都处于死亡的冷漠凝视之中。
电影的名字虽然叫救援,通篇都写满了绝望的气息,三十六人的队伍,一个接一个的赴死,最后换出来的,并不是希望。
用无数生命挖掘出来的道路,带来的不一定就是光明而伟大的前程,他们却义无反顾,说着可笑的幻想,开着黑色幽默的玩笑,等待着命运的无情嘲讽。
修改这部剧本,对韩训来说过于困难。
因为它惨,太惨了。
韩训的剧本不会写这么惨烈的故事,死亡直白的摆在脆弱的人类面前,无法回避,接连的意外扑灭希望的火苗,他作为观看者,都恐惧下一幕会不会是写下死亡全剧终的白底黑字。
这样的故事没法让人类更加坚强,只会让人更加痛苦。
他理解之前四位编剧拒绝接手的原因,这种故事就算拍出来,也不可能受欢迎。
没有观众愿意去电影院痛哭流涕。
生活已经如此辛苦,为什么还要在别人的故事里找不痛快。
如果要他随意修改,那也很容易。
但经过他修改的剧本,就不叫《旷世救援》了,而叫《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大中国好兄弟面对困难不放弃》。
韩训只会写故事,不会改故事。
他伸了一个懒腰,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冒出来,却不敢下手。
他下手,这剧本就变了。
已经充分了解了剧本内容,韩训决定先睡觉再考虑怎么回复吴建安。
他不是适合这部剧本的编剧,也许找找其他人更好。
比如专职写悲剧的编剧?
哪怕他不认识,文老、刘制片一定认识。
韩训脑子里胡思乱想,一转身,发现徐思淼躺在自己床上玩手机。
他皱起眉,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徐思淼瞥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一开始就在这儿。”
韩训一路捏着剧本沉思,连自己进房间都没法得到他一个眼神。
徐思淼本来应该愤怒的在韩训面前反复横跳,吸引他注意,但是徐思淼看着他沉思的背影,又不舍得。
分居好久的徐思淼,开始怀念这样全副身心投入在剧本里的韩训。
专注、单纯,连偶尔伸手烦恼挠短发的模样都那么可爱。
于是,徐思淼痴迷于韩训的背影,伸手轻摸远处韩训,摆拍出无数照片,在他床上等了整整四个小时,这人终于回神了。
徐思淼挺困的,他抓着韩训的被子裹了裹,说道:“宝贝,这都两点了,我们快睡吧。”
这姿势、这动作,露出一双无辜的狗眼,好像自己就是一个软萌的可人儿了。
韩训冷笑一声,问道:“徐总想睡这儿?”
徐思淼眨着眼睛,面带微笑,特别乖巧可爱惹人怜的点头。
韩训双手抱在胸前,说道:“那你脱了让我验验货。”
徐思淼一愣,这种要求太熟悉了,仿佛回到了他们一开始的时候,韩训回应他的调戏。
那时候的韩训超级温柔,还会在验货的时候,故意过来挑起徐思淼的下巴,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也没我想象的大。
从容淡定,是他最熟悉的韩训。
徐思淼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翻身坐起来,非常配合的伸手摸上衣扣,“既然是你的要求,我肯定要满足你,待会不要尖叫哦,宝贝——”
然而,扣子解开三颗还没脱,劈头盖脸的床被盖住了他的骚包。
韩训拿着剧本往外走,一点儿也不留情。
徐思淼愣了,说好的动口不动手大家一生好朋友,怎么就变了!
“韩训!”徐思淼衣襟大敞,扯开蒙头的背面,赤着脚就追过去,“你去哪儿,我警告你不准去酒吧,那种地方——”
还没说完,韩训一个眼神冷漠的看过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思淼,忽然怕起了韩训,他变脸特快,温柔笑着说:“那种地方又冷,东西又不好吃,去了容易感冒发烧影响你创作。”
韩训的火气,以前可以靠徐思淼的颜值摆平。
现在,不管用了。
韩训打开房门,说道:“太晚了,我改天再去酒吧。既然徐总喜欢这间房,那我换一间,徐总你自己在这儿慢慢骚吧。”
然后关门,特别干净利落。
徐思淼:……
骚?
他骚?
徐思淼一头雾水,不就是脱个衣服口头爽爽吗,玩了多少次了,韩训这就嫌他骚了?
看剧本看得太晚,韩训没睡好。
《旷世救援》不是受欢迎的剧本,但是台词和场景设置很有张力。
那种穿透了文字承载能力的句子,能够让读过剧本的人,清晰想象出画面悲惨,从未更加深刻的体会到这场救援的徒劳。
早上十点,韩训躺在床上根本不想起床,他在《旷世救援》的死亡循环里出不去了,血腥的气味逐渐弥漫全身,连床被都是冰冷的,让他回想起曾经。
曾经,他亲身体会过挣扎无望的死亡,以至于到现在,他都避免去接触那些刻写死亡的句子。
人死灯灭,悲伤的情绪溢满韩训的灵魂,整个身体都空荡荡起来,只能蜷缩成一团,减少热量的逸散。
《旷世救援》在悲情方面感染力十足,更加证明了,这不是适合韩训的东西,只会让他情绪低落,状态糟糕。
一个沉浸在悲伤里的编剧,能写出什么样的东西?
韩训仔细想了想,忽然自嘲的笑出声。
换成他,一定写一出哑剧,利用主角挣扎求生的呆傻,展现出人生悲喜交加的黑色幽默感。
忽然,酒店房间门发出了轻微的开门机械声,伴随着门锁咔咔咔的回转,有人打开了房门。
即使韩训非常不想起床,也立刻警觉的翻身做好防备姿态。
结果一抬眼,发现身穿粉色衬衫,衬托出一身健康麦色皮肤的徐思淼,推着银亮的餐车进来。
“吵醒你了?”徐思淼无辜的语气,假装不知道自己动静有多大。
他温柔的说道:“这个时间刚好早饭午饭一起吃,来尝尝刚做的红酒炖牛舌。”
韩训觉得无比诡异,这人是被夺舍魂穿了吗?做事这么……令人想翻白眼。
于是,韩训顺应内心,给了徐思淼一个嫌弃的眼神。
徐思淼不但不跳脚,还保持着那副优雅的绅士态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训下床,看了看餐车上的六道热菜,无一不是装点精致,卖相一流。
他问道:“徐总亲自做的早餐?”
“是我亲自监工大厨做的早餐。”徐思淼面色得意的说实话,“不过,如果你想吃我亲自做的饭,我下次可以试试。”
韩训吃着大厨的美味佳肴,不屑的说:“徐总会做什么?黑暗料理?”
“你这可就是小看我了。”徐思淼指尖轻点餐车,“我做的饭,怎么也该叫灰色料理吧。”
那就是不会做。韩训了然的眼神,透出一丝嗤笑。
徐思淼当然看得懂,他骄傲的笑着说:“我有钱啊,为什么要自己做饭。”
来了,有钱人的自信。
韩训低着头填饱肚子,换好衣服拿上剧本就要出门。
徐思淼默认韩训吃了他(监工大厨)做的饭,就是和好信号,心情轻松许多。
他勾起笑容问道:“你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我坐不惯你的豪车。”韩训直接拒绝。
然而徐思淼完全没有遭受打击,继续心情愉快的问道:“是去见吴建安吗?他和剧组的人住在张家口的小旅馆里,你最好约他去附近环境好一点儿的咖啡馆聊剧本。”
韩训没理会他的絮絮叨叨,开门就走。
徐思淼扬声喊道:“honey,晚上想吃火锅还是烤全羊,我来接你!”
“接我做什么?”韩训笑意恶劣的回头看他,“我晚上有约会,要去泡吧约炮很忙的。”
说完关门,行云流水,不给徐思淼反驳机会。
徐思淼差点把餐车掀翻,饭也吃了,这个家伙居然还没消气呢!
韩训和吴建安约在小旅馆外面的茶餐厅。
他不是拐弯抹角的人,直接问道:“吴导,你喜欢的是《旷世救援》这个剧本,还是高票房电影?”
吴建安能够收到韩训的邀约,自然非常高兴,他说:“我喜欢的当然是《旷世救援》,票房这种东西,不是我拍摄电影的目标。”
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并不愿意迎合金钱为主导的市场。
然而资本浮躁且真实,包括所有的观众,都会冲着知名导演、编剧、演员和温馨帅气的故事,走进电影院。
《旷世救援》没有任何吸引资本的能力。
它只吸引到了,从黄泉路上归来,不希望有人为破碎的电影梦想放弃生命的韩训。
吴建安很傻,在韩训眼里,《旷世救援》根本不是值得一条性命的剧本,然而,他却无法忽视一个理想主义者最后的挣扎。
韩训说:“昨晚我看完了剧本,如果我要改它,《旷世救援》就会完全成为我的风格,充斥着笑点、冷幽默,虽然有一点点的悲伤的过程,但是最终的结局肯定是俗套的英雄归来大团圆,因为我从来不写悲剧,观众也不喜欢悲剧。”
既然打算尝试,韩训自然要说明情况。
没想到,吴建安没有一点儿反驳的意思,点点头腼腆的笑着,说道:“可以,韩老师怎么改都可以,我没有意见。”
韩训知道他急切的希望自己接下剧本,然而,韩训却无情敲醒这个单纯的男人。
他说:“我想征求的不仅是吴导你的意见,更重要的是编剧邹春生的意见。即使是中途撂挑子的编剧,也不会愿意见到自己的剧本被我改的面目全非。吴导你知道的,我是一个身上有著作权的官司的编剧,我非常清楚进行这样的修改之后,邹老师就有充足的理由起诉我,给我带来更多麻烦。”
吴建安忽然慌乱的解释,“春生不会起诉韩老师,其实我昨天没好意思告诉您,他很喜欢老师您的剧本,他也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编剧,只是他没有办法继续改剧本了。我也……”
他顿了顿说,“我也不能强迫他继续改下去。”
剧本有难度,跨度时间太长,拖垮编剧的自信是常有的事情。
韩训并不打算责怪邹春生中途撤出,只是实事求是的说:“我接手这个剧本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亲自见见邹春生。修改他的剧本,我必须要征得他的首肯,有必要的话,我还会和他签署协议,保证剧本的修改是经过了他的同意,得到了认可的。”
吴建安顿时脸色很难看,犹犹豫豫的说:“韩老师,他可能……不太方便。”
韩训皱起眉,“怎么了?”
吴建安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痛苦的说道:“邹春生检查出了淋巴癌,正在住院治疗。”
大概过了两天,韩训才见到邹春生。
他跟着吴建安走进联合医院住院部,刚到十一楼,就能看到走廊上的加床住满了病人。
整层医院都充斥着吵杂的咳嗽和对话,嗡嗡嗡的声响,完全不像适合病人安静休息的地方,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憔悴。
吴建安熟门熟路的带着韩训走进病房,一进去就能听到声响复古的音乐,病房里唯一的挂壁小电视,播放着百看不厌的西游记。
邹春生手上插着留置针,正在输液。
他闭着眼睛,平静的呼吸着,脸颊出现不少小片的青紫色,头发一茬茬的立在头上,已经被剃得差不多了。
同病房的家属进来了,和吴建安亲切的说道:“你待会看着他的液体,快要输完了,之前他输液睡着了,护士又没来,我回来一看血都倒流出来把针堵了,才重新换了针。你们当家属的上点儿心,刚做了化疗的人,要好好照顾他。”
“谢谢,好的,谢谢了。”吴建安对病人家属充满感激,紧张的抬头看了看输液瓶,才出声喊道,“春生,春生。”
邹春生眼神茫然的醒过来,见了吴建安之后,麻木的脸上出现了虚弱的笑意。
“吴导你怎么来了?电影拍得怎么样,顺利吗?”
吴建安帮他把床摇起来,让他靠着,撒谎说道:“顺利顺利,你别担心。”
邹春生说话思维有些迟缓的说:“我记得后面有个场景,你说要改改,我想了好久,觉得改了容易断层,和前面的衔接不上,还有啊……”
这也是一个说起剧本停不下来的人。
吴建安打断他说道:“你别想了,好好养病,我们找到了改剧本的编剧,而且你肯定想不到他是谁!”
说完,他看向韩训。
“韩老师,韩训。春生,我们请到了韩老师给我们改剧本!”
邹春生以为吴建安在说安慰他的话,但是他一抬眼,定神看清了随着吴建安来到的陌生人。
一副出类拔萃的好相貌,他在新闻报刊八卦杂志网络水区里见过无数遍。
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掀开被子要站起来。
“韩老师,韩老师你好,我、我叫邹春生,是个编剧。”
邹春生和韩训想象的不一样,他瘦骨如柴的脸上满是笑容,即使浑身透着病患的虚弱气势,说话也充满了朝气,不像写出《旷世救援》这种悲剧的人。
他们坐在吵杂的病房里,伴着《西游记》的经典音乐讨论剧本。
韩训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邹春生和吴建安的态度一模一样。
好,太好了,都听韩老师的!
两个人连表情都很相似,韩训一度觉得他们可能有血缘关系。
在充分得到了原著编剧的认可,韩训心里对《旷世救援》的修改也有了眉目。
临走了,他仍旧问道:“为什么你会写一部纯粹的悲剧?”
无论是搬上荧幕,还是实现编剧梦,都是喜剧更受欢迎。
邹春生尴尬的哈哈大笑,说道:“韩老师,我本意是写一部宏大悲怆惨烈得发人深省的科幻剧本,结果实力太差,写出来,只剩下惨了。”
即使在病中,邹春生的态度也格外认真,他说:“所以我希望韩老师能救救这部电影,让它除了惨,存在得更有意义一些。”
意义。
韩训一直在寻找剧本创作的意义,逗人发笑,带来欢乐,激人奋进,赚钱牟利都是意义。
可是《旷世救援》不一样。
他原本以为,原著编剧愤世嫉俗,将天下所有徒劳挣扎写进剧本,就是为了上帝视角嘲笑众生如蝼蚁,蚍蜉撼大树。
然而走出医院,他只觉得沉重。
邹春生想写的剧本,是绝境中坚定信念的希望,可是随着剧情的发展,他无法掌控心头的悲观,才导致整个故事如同撞向冰山的巨轮无法逆转的透着悲惨。
他不相信人类可以战胜宿命,又祈求人类可以坚强求生。
矛盾的想法,令他遵从内心,创作了一部惨到极致的悲剧,完全忘记套上喜剧的壳子。
要改成乐观的主旋律电影很容易,要保留邹春生的矛盾与挣扎很难。
韩训计划中的《旷世救援》,应该是完完全全属于邹春生的剧本,如同邹春生眼神闪亮说的那样——生命美好而珍贵,当主角们选择放弃如此珍贵美好的生命时,去守护更加遥远的美好未来,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吗。
主角们不是莽撞的执行者,而是一群无名英雄。
所以,他想将这个走偏了道路的故事推回正轨。
让它充满希望,焕发生机。
徐思淼在联合医院门口等了一下午,等到了依然是沉思的韩训。
他潇洒帅气的站在韩训面前,双手食指中指并拢,其他手指捏起,在韩训眼前晃了晃,说道:“大编剧,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惊喜?”
韩训从满是病患的医院出来,一见到徐思淼,心情就变得极差。
他没有心情去应付徐思淼心血来潮的戏弄,连眼前这双晃来晃去的手指都觉得碍眼。
于是,他直视徐思淼期待的眼神,无情的说道:“我想好好改剧本,徐思淼,你不要再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