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乔安第一次来到民国, 第一次来到这个西方与东方文化激烈碰撞、新与旧思想不断摩擦出火花的时期。
西方国家早已轰开了中国封闭了几百年的无形之门。列强在□□国土上耀武扬威,内部又纷争不断, 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压抑又沉重的年代。
再次穿越的乔安心情真是糟透了, 上个世界她焚烧鸦片焚烧了个痛快,她还没享受够把鸦片销毁干净的成就感,就穿越到了一个鸦片肆虐的新世界,真是让人想要喷出一口凌霄血。虽然她明知前后两次穿越并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但她却总有一种莫名的白费功夫的感觉。
不管怎样,她都只好认命了。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姓邓,母亲已逝, 父亲早年曾当过外交官, 现今掌控着本地军阀,人称邓将军。
或许是因为父亲曾当过外交官,身体原主不仅接受过□□传统女性教育,也接受过西式教育。
仅听以上描述,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个曾当过外交官的父亲, 一定是这个年代的进步人士,积极学习西方先进的知识与技术,力求改变现状。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充其量只能在顽固派与改/革派间取个中间值。他不抵触外来文化,但也休想让他主动去接触它们。若非如此,他这个外交官,也不会在只做了区区几年的情况下就撂挑子不干了——身为一名外交官, 自然要时常与在不同文化环境的熏陶下长大的人打交道,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无趣又没有意义的工作。
邓将军有一栋仿照着西式建筑建造起来的小洋楼,但他少有去那儿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与自己的女儿居住在老宅里。
近日来刚下了雨,旧式的木质结构宅子总容易在此时泛潮。
乔安起得早,她推开窗子,新鲜的空气涌进房间,拂过面颊的和缓气流让她忍不住做了一下深呼吸。
一身材高挑的中年妇女看到站在窗前的乔安,笑道:“姑娘总是起得这么早,不多睡会儿?”她手里端着一个铜盆,盆里盛着不凉不热的温水。
这人算是邓宅里的老仆人了。
乔安道:“不睡了,屋里潮湿得很,躺着怪不舒服的。”
妇女立即接话道:“等会儿我叫人拿一个火盆,放到屋里烤烤湿气。”她走进屋内,将铜盆放到支架上。
“李嫂怎么亲自过来了,翠莺呢?父亲那里有事情叫我?”乔安问道。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活法。乔安知道这些深宅大院里的仆人一个比一个精,除去主子们给他们划分的高低之别,他们自己还要在私下里再划分个三六九等。即使现在已是民国时期,这种情况也没有得到太大的改善。
像是李嫂这种人,也算是半个管家了,若是无事她哪会去做端水盆这类琐事。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昨夜东街那边有学生闹事,还打着条幅喊着口号,闹得东街那边乱糟糟的。将军今早出去时让我过来告诉姑娘一声,如果今天要出去的话,别向东边走,南边最好也别去——唉,那些闹事学生的学校就在南边。”李嫂有些纳闷地继续道,“姑娘你说这些学生是不是学傻了?闹什么事啊。这从洋鬼子那儿传来的什么新式学堂真是害死人喽。”
然后她为乔安之前提到的翠莺解释了一下,“我本来是打算等用过早饭,再把将军的口信告诉姑娘的。结果翠莺这个死妮子找人告诉我她得了风寒,病得厉害,没法过来送水盆了。我也算是这妮子的姑母,就干脆替她跑一趟了,反正我本来也是要过来的。”
之前李嫂一张嘴,乔安就明白过来昨夜是有学生组织了一场□□。至于她后面说了些什么,乔安就没怎么听到了。她只是下意识地回道:“怪不得我昨晚好像听到枪声了。让翠莺好好歇几天吧。”
接着她向李嫂问道:“那些学生怎么样了?”
李嫂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没人死伤,活抓住了两个领头的,然后又都放了。据说其中一个是刘副司令的儿子。”
乔安:“刘副司令……可是那位?”
李嫂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刘副司令是邓将军的左右手。
乔安心里乐了,她父亲在知道这件事时,估计脸都绿了。
她又向李嫂打听了些有关昨夜那场小□□的事情,李嫂也一一回答了。
开始时李嫂没在乎,一会儿过后,李嫂突然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了。她忙不迭地说:“刚才都是我多嘴了,姑娘,你可不能学那些闹事的学生!”
“李嫂想哪去了!”
乔安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李嫂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想多了,姑娘这般优秀的人,怎么可能也去闹事,想也知道不可能,她大概是觉得这事新奇吧。
“李嫂你就放心吧,我怎么可能和他们一样。”
她当然不会和他们一样。她要玩就绝不会被人抓住,且要玩就玩大的!玩狠的!
……
朱漆门大敞,透过两侧高墙,隐隐可见墙内瓦楞飞檐,几片竹叶探出墙外,此处住户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今日,城里这户富人摆宴席请客。门口青石台阶前,小厮仆人站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身后,不时领着宾客走进大门,一副热闹喜气的景象。
一清瘦的少年看着这户人家后门口倒掉的剩菜,空荡荡的胃疼得厉害。他抿了抿唇,双手紧握成拳头。
恰这时,在这户富人家做工的一个厨子,正一手提着剩菜桶一手拿着烧红的火钳向后门走着。
厨子心里嘀咕着,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他累死累活做一年工得到的薪钱,还不够这些老爷们摆一次宴席花的银钱。不知道今日有没有没皮没脸的穷酸货,到剩菜堆里刨食吃,若让他逮住,就别怪他撒撒气了。
他来到后门口一看,哟,还真让他逮住一个。
还没等少年没做出决断,他就看到后门走出一膀大腰圆的厨子,心中泛起一丝苦意。他早就听说过这家厨子脾气大,别人家的厨子、管家都不在乎这些剩饭剩菜的去向,若有穷人乞丐来此拣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可这家的厨子偏不,一旦被他抓到就是一阵毒打。
少年转身就跑,久未进食的他却是浑身酸软无力,竟一不小心跌倒在了地上。
厨子举起火钳劈头盖脸的朝年轻人身上打去。
少年躺在地上护住头,一声不吭的任厨子用火钳打自己。
一下比一下重,一次比一次疼,手指扣进地面石板间的缝隙里,指甲几乎被他自己掰断……
陆振华猛得睁开眼,看到的是暗色床幔,周围只有他一个人,也没什么厨子。
竟然梦到以前的事情了。他坐起身,穿好衣服,到房间外打了盆井水抹了把脸,接着他拿好工具前往马棚。他的手正在往马槽里添草,心里却还在想着之前的梦境。
幸亏他在几年后遇到了邓将军,否则他连自己是否还能活到今天都不敢确定。
将马照料得差不多后,他找了个马扎坐下来,拿着一根树枝在地面上比比划划着。在他当上大将军的马夫后,才得以拥有读书习字的机会,念了一点书。
他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这举动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有人曾嘲笑过他:你是来当状元的还是来当下仆的?闻言,陆振华只是用漆黑沉静的双眼看对方一眼,复又在地上比划着。
“这个字写错了。”
这道在他写字时突然响起的嗓音极为清亮干净,又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灵动。
陆振华是认得来人的,也许该说任何一个在邓宅做工的人都认得她,毕竟来人可是邓家唯一的一位小姐。
少女用一件金质发环将满头乌发束了一个马尾,些许碎发因长度不够未被束起,最是自然不过的发型。
她身着收腰红色骑马装,一身衣物料子上乘、做工精致、明艳张扬,此时此刻却也只能沦为陪衬。她本就生得雪肤花貌,这一身红艳艳的衣物更是衬得她肤色白里透红,真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双眸明亮,神态自然大方,与那些一与外人对视就或胆怯、或羞恼、或故作遮掩的小姐们截然不同。
这并不是陆振华第一次见到她。
她也不是他所见过的女子里面最漂亮的一个。他为了混口饭吃曾在歌舞厅中打过工,里面形形色色的女子,他见过无数,但从没有哪一个女子能让他如此在意。
这真的很奇怪,他理智上明知她不是最漂亮的那类女子,却又忍不住在心底将她奉为第一。
当陆振华再次将视线投向地面上时,他写错了的那个字旁边,多出了一个绝非出自他手的字。
或许在许多古板顽固的老书生眼里,这种字体绝不会属于一个女子,女子也写不出来这样的字体。但这的的确确是少女写出来的。她所写的字绝并不是那等婉约秀丽的女子字体,她的字清逸俊秀,内中却自有一番刚劲风骨,锋芒深藏,乍一看就觉一股自在之感,写意风/流。
乔安并没有选择模仿邓小姐本身的笔迹,写一个字而已,她下意识地用了自己的真实笔迹。唯有用自己的笔迹写字,才会油然而生一种畅快,即使她只是写了一个字,一个字。
“多谢小姐。”陆振华就着少女写出来的字临摹了几遍后,他将手中的树枝扔到一边,站起身,“小姐准备骑马?”
乔安点了点头。她指着一匹黑马,“就那匹马吧。”
陆振华微皱起眉头,然后缓缓摇头,“这马性子太烈了,不适合小姐。”
乔安轻笑出声,“不试试怎么知道?”
陆振华无奈,他走到黑马身前,解开缰绳,把它牵到少女面前。其实他在心底里,已经做好了在她上马后再将她从马背上解救下来的准备。他这样想时,竟忽略了自己有可能被马踢断一根肋骨,或者被踩断一条腿的可能。
少女接过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似有些不耐。她亲昵地抚上它的脖颈,不一会儿,这马就像是被主人顺了毛的猫一样变得乖巧起来。
看到这里,陆振华心底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慢慢松开来。
她手握缰绳,好似一缕清风般动作轻巧地翻身上马。
陆振华抬头看向马上的少女。
她身后是一轮红日,她逆光骑在马上,一身红色骑马装好似化作烈火。陆振华看不清她的表情,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自得,还是一脸无所谓的风轻云淡,亦或是深藏于眼中的……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