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早报》第一刊发行时间被定在了七月一日。
这个日期是老公爵定下来的,乔安总觉得这里面有几分致敬法国《世纪报》和《新闻报》的意思。
好吧,法国不愧是此时俄国人心目中的阿芙洛狄忒。
公爵夫人私下里还悄悄地对她说:“阿列克桑德年轻的时候,对这两份报纸可入迷了,当初连载着《三个火枪手》的报纸他一直留着。他现在年纪大了,才对这方面没了兴趣。”
乔安:“我真的没有看出来……”向来以稳重自居的老公爵,年轻时居然也会追报刊连载。
谢尔巴茨基公爵还不知道妻子已经揭了他老底,这段时间他正忙着与新闻监察机构的审查官联络感情。
这些年国内有关新闻书刊方面的发行制度相当严苛,不过老公爵看上去不怎么担心。毕竟像是《每周早报》这类便士报,与其他类型的刊物相比它的政治性实在是太低了,而且真要是不允许发行,老公爵也有自己的办法。
谢尔巴茨基公爵语气轻松地说:“莫斯科这边的审查总委会主席是我同学,多年的老朋友了。”
然后他意有所指地又说:“如果不让,那我们就先在国外发行,国内这边暂时搁置一下也无所谓。”
乔安自然能听懂老公爵的潜台词,她知道十九世纪沙俄时期常有刊物采用这种方法来规避审查。
她说:“既然如此,那我觉得该快点定下印刷厂了。”
老公爵赞同道:“定下吧。”
他对女儿说了几个他印象中口碑还不错的印刷厂名。
老公爵说:“可以先派人去他们那里问问。”
乔安记下了这几个名字。
不过她决定让律师一同前往,签约合作的同时再签订一份保密协议。
第二天,律师坐着马车来到了谢尔巴茨基公爵府。
公爵夫妇有自己常合作的律师,那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黑发男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他见来接待他的人不是公爵夫妇或者管家,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他猜测对方大概连正式踏入社交界的年龄都不到,眼中略微惊讶,但紧接着就恢复了平静。
律师回忆了一下,刚刚女仆领他过来时,说是“小姐已经等在里面了”。他知道谢尔巴茨基公爵有三个女儿,只剩下小女儿还未曾出嫁,应该就是这位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很高兴能为您服务。”
乔安说:“抱歉,我父母今天有事外出,希望您不要介意由我来与您商谈。”
律师当然不会声称自己介意,不过他内心深处还是对此有些顾虑。
然而没想到真正有些跟不上思路的人,反而是他自己。
当两人谈到保密协议时,他迟疑了一下。
他最擅长的业务是帮雇主处理财产买卖合同,债务纠纷,甚至是贵族夫妻间的离婚诉讼。
他之前起草过的那些商业合同里,倒也有人会提出要求,让他在里面添上部分与保密相关的条款,但还从未有谁郑重其事地让他专门拟一份保密协议。
他询问:“我对这方面的协议比较生疏,请问您是想要限制哪一类消息的传播?”
乔安说:“我希望在每一刊报纸未经正式发售前,印刷厂的所有工作人员能对报纸里提到的内容进行保密,严禁向非内部人员透露相关内容。”
这种做法放在后世已经是司空见惯,但她突然想到这点,还是因为大仲马的经历给了她一个提醒。
想当初,大仲马在报刊上连载作品期间,由于他的小说太过引人入胜,以至于有读者试图向印刷厂的员工行贿来提前获知后文。
如果仅仅是有人想要得知小说后续情节还好,可是归其本质,那同样代表着他能得到整份报纸所有版面上的任何内容。
这样一想,就让人轻松不起来了。
乔安把自己的想法详尽地说给律师听。
律师拿着笔在纸上轻点了几下,他看着自己刚才记下来的一点笔记思考了一会,然后对着公爵小姐点点头,说:“我想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
这段时间以来,乔安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稿件。
虽然有老公爵夫妇帮忙把控报纸稿件质量,但是乔安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考虑了一下,打算把老公爵夫妇已经审过一次的稿件,再核阅一遍。全部看一遍或许不太现实,但只要有空闲,她就会随手翻看几篇稿件。
谢尔巴茨基公爵擦擦眼镜,他笑着问:“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一些思维僵化的老家伙,信不过我和你母亲?你也太小瞧我了,从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读过的便士报都能装满好几个牛皮手提箱了。”
这几十年来,他见证过的事物多如繁星。他目睹过那驶入莫斯科的第一辆火车,旁观过雅各比为尼古拉一世演示电传打字机,他还会在沙龙上与人讨论《物种起源》是否为异端邪说。
有的时候躺在床上回忆往昔,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生活已经与小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被飞速发展的时代甩在身后。
乔安的确是有一定这方面的考虑,但更多的是担心稿件内容在不知不觉间陷入这个时代黄/色报刊的惯有套路。
如果真落入俗套,即使有着谢尔巴茨基家的财力支持,也不过是勉力维持下去,终有一日会走上那些倒闭的便士报报社的老路。
她解释道:“毕竟是第一刊,慎重一点不是什么坏事,我还想着让它一经发行就直接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
老公爵肯定地说:“绝对会的,你太小心了。相信我吧,它绝对会成为人们交际时必不可少的谈资,而你将会成为社交场上最亮的那枚新星。”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乔安清楚父母看待自己宠爱的儿女时总会不自觉的偏爱,但她还是选择相信老公爵的话。
而让她相信的理由,则要归功在这些稿件的质量上。
比如说社会新闻方面,一开始时,她的确提供了她理想中的新闻稿件模板,但在她最初的设想中,这不过是给新闻撰稿人一个粗疏的模仿方向,让他们尽可能朝着这个方向靠拢。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大部分稿件成功的模仿了个六七成像,甚至有个别撰稿人已经敏锐地抓住了雅俗共赏的本质。
她将后者的名字一一记下来,然后客客气气地写信询问,是否愿意签订合同长期合作。
没过多久,她得到了表示同意的回信。
现如今,新闻撰稿人还算不上一个稳定有前途的职业。
有见识的人不愿屈尊纡贵向一家还未正式创办的报社投稿,家境不凡的人则青睐于在知名报纸上高谈阔论……
而很多自认身负文采的人,哪怕是被诸如《现代人》这等文学巨头报刊拒之门外,被迫为便士报供稿,往往也只会着眼于连载小说,期待能够复制巴尔扎克、欧任·苏等人的经历。
所以她收到的这些稿件的撰写者,大多家境一般,但又对自己的水平有着清晰的认知,他们在得到一份能够补贴家用的邀约时,哪会狠得下心拒绝。
乔安想着,等《每周早报》正式运作起来后,她还可以顺势提出信息费制度。如果有人愿意向他们报社提供有价值的新闻线索,一经采用,即付一定的报酬。
但真正让她惊喜的是分类于文学版面里的一份小说稿。
这篇尚未完结的小说,一开篇就以反传统的叙述角度吸引了乔安的注意力。
从人物塑造到外界环境描写都隐隐透着一种病态般的紧绷感,作者毫不留情地把人物置于种种对立冲突中,对情节高/潮的设置恰到好处,酣畅淋漓。
这种对情节的把握度,对节奏的掌控力,再配上那尖锐的文字,乔安只能用惊艳这个单词来形容。
她立即看向刚刚被她完全忽略过去的作者姓名。
“……陀思妥耶夫斯基。”
乔安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他是现实主义的代表,是成功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自身耀眼光辉的文学大家。
当这位大师的名字映入她眼中的那瞬间,之前她隐隐感到有些熟悉的创作风格就串珠引线般得到了解释。
果然非陀翁莫属。
哪怕是曾经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多次嘲讽的纳博科夫,都称赞过“他对高/潮和悬念的设置把握近乎完美”。
非凡的人生经历,磨砺出非凡的文笔。
乔安记得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青年时期,他曾因反对沙皇被判处死刑。就像是一场闹剧般,在即将行刑时他又被改判为服苦役,然而这一切其实都不过是沙皇的惯用手段。
后来他又参加兵役,在成为少尉后,终于拥有了难得的喘息时间。
服役结束后,他前往彼得堡与兄长团聚,合作创办杂志,但是他并没有由此走上人生巅峰。他的杂志因为刊登了他人的一篇敏感性文章,从而遭到查封。
事业失败,他的家人又相继去世,债务缠身。
从时间上来算,这几年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落魄时期。
这样一看,他会来供稿也有了理由。
只是不知道这位未来的文学巨匠,到底是公爵夫妇中的哪一位请到的。
这份小说稿件的到来,让乔安有了些其他想法。
等第一刊报纸发行后,她准备以这份稿件为中心来实施一些营销手段。
老实说,她最初并不打算针对小说版面进行营销。
主要是因为如果没有质量过硬的稿件,营销很容易失控,最后不过是自取其辱,这个时代的文豪们实在是太多了。
但是现在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坐镇,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