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对这位兄长的印象, 全是自卫照婉遗留下来的记忆中得来的。
身体原主对卫照华这位兄长的各个方面都极为推崇。其他方面乔安初来乍到了解不多,又怕记忆中的印象因亲人之故过于美化, 暂且不予评论,但在眼光方面, 乔安认为那是绝对值得称道。
听听他对张道青的评价,那真是分毫都没有说错。
一首诗圣杜甫的《春夜喜雨》,一首诗仙李白的《将进酒》,这能不是“仙圣之才”吗?要是连这两位大佬都无法青史留名,李白什么情绪先不说,身为李白迷弟的杜甫估计得立即气炸。
卫照华见自家小妹正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诗稿,就说:“阿婉, 据说父亲那里还有几首张师兄的新诗, 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就去找父亲一并要过来。”
不,不想看,她一点也不想看。
她对《唐诗宋词三百首》已经很熟悉了, 目前还没有重温一遍的意思, 而且看对方这抄起诗来荤腥不忌的架势,说不定她那个未婚夫连元曲以及明清时期的诗词都不会放过。
乔安说:“还是先让父亲品个够再说吧,要是他还没品味尽兴,你我哪怕是把诗稿借一刻钟来誊抄一下,我看都无异于虎口夺食。”
卫夫人被她这个形容逗笑了,说:“让你父亲听见了这话,他就要从假老虎变成真老虎了。”
乔安翻了翻这剩下的诗稿, 每一首都是那么的熟悉,她算是明白她这位未婚夫的诗名是如何来的了。
如无意外的话,现在这位诗名大扬的张道青,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在应临书院长大的张道青了。原来的张道青心思简单,为人朴实,但现在的他,谁能知道他有着怎样的心性?
乔安的视线落在这叠诗稿上,这一共才几首诗,但仅这几首诗里已是抄了李白抄杜甫,抄了李贺抄王勃,全然不考虑文风的差异,等着时间长了,写的诗多了,早晚会有人觉得违和。这全无顾忌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一想到她与这位张大才子之间的关系,她只能按捺下看戏的心情,开始思忖起了对策。虽然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可以直接翘家而走,但这也就相当于把原主的家人都弃之不顾,要是不小心给卫家惹上麻烦就不妙了。
这次会试,张道青以外书院里另有三人与他一同进京赶考。
乔安知道这里面有卫照华的好友,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与其她一个人在心底没有边际的杂乱思考,还不如直接向兄长询问张道青在京城里的一些事情。
“不知兄长还有没有关于张师兄的消息?”
卫照华知道自家小妹与张师兄自幼相伴长大,感情甚笃,关心对方也是应有之理,不过他委实对张师兄在京城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他说:“张师兄到了京城后生了一场病,病愈后据说与人发生了点小口角,然后不知怎的就与几位同窗分开居住了。”
乔安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怕露馅呢。
她听着卫照华以及卫夫人对她那位未婚夫的溢美之词,只当是过耳清风,左耳进右耳出的同时,自动在脑海中把赞美的对象转换到了李白、杜甫等人身上。
如此一来,她竟然还能淡定从容的时不时附和上一两句。“真乃好诗。”“诗中颇有神仙意境。”嗯,没毛病。
三人就这样聊了一会儿,乔安就向卫夫人提出了辞别。卫母、卫兄知道她因为身有心疾,精力比不得寻常人,在她离开前嘱咐了几句要好好休息,然后就让念夏端着一盆水果,跟着她回去了。
乔安想要回到自己房间的确有着精力不济的缘故,她觉察着身上似是还有点供血不足的迹象,在回到闺房后,她直接闭目小睡了一会儿。
她无奈地想,要是这个时候有一管改良版的t病毒就好了,直接给自己用上一针,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乔安会医术不假,但在纯古代世界背景的情况下,她的医学水准远不如在现代时表现得令人惊艳。不过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了,不管如何,她都要把医术重新拾起来了。
否则真是连揍人都揍不爽啊。
……
应临书院处的雨只下了一夜就停了,京城的雨却一连下了两三日。
金凤楼的一间闺房里,一只雪白的胳膊从纱帐里探出来,圆润的指甲上染着浓淡适宜的丹蔻,一截皓白的腕子撑着床榻,里面的人曼声问:“张郎君,雨该是停了吧?我昨夜忘了把花盆从窗外小台收回来,快帮我看看我的海棠花还在不在。”帐子里的人柔声催促着。
正在束发的青年男子闻言轻笑了一声,他戴好白玉冠,徐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木窗,将窗外的那盆海棠花小心地捧了进来。
“你方才问的话让我想起了一首词。”
他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边话音刚落,床上那白嫩的手臂抬了起来,腕上佩戴着的那对镯顺着小臂向下滑落,双镯相击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帐内人那削葱般的手指把帐子撩起来束好,一位有着芙蓉面的佳人就这样露了出来,其人正是金凤楼里最有名的女校书徐小莲。
徐小莲见张道青因为自己的一句吩咐,转眼就有了灵感做出一首新诗,禁不住眼中秋波荡漾。她问:“郎君可否将这首词赠与我?”
张道青矜持地点了下头,然后道:“徐娘子都开口了,在下又岂有不应之理?”
张道青放好海棠花,又来到了窗前,双手负在身后,眸色深沉。
徐小莲露出一个清丽的笑容,她想要说什么,却注意到张道青似是在想着事情,便贴心的没有开口说话。
张道青捏了一下眉心。
此时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应临书院里的卫照华对他的诗有多么推崇,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一点。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知道写诗为他带来的名望,其实并没有多少让他兴奋多少,他心底自有一份无法对外人说的担忧。
张道青留给他的记忆模模糊糊,残破不堪,不用猜也知道这次参加会试的结果必然要糟。然而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到应临书院,让如何他甘心?
卫院长对他颇为偏爱,他总要拿出实力来回应这份对待。即使他不是原本的张道青,但也不想让卫院长对他失望。
张道青在一开始是心怀迷茫的,他在这个时代能做些什么呢?
他在这个身体上醒来的第一天,就被同窗讥笑因为不善作诗,所以故意装病不去文会。闻言,他不禁心底悲悯,这群井底之蛙,不过是一群酸儒聚在一起,假借文会之名“为赋新词强说愁”,他们的那些好诗词在看他来无异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
这群人哪见识过真正名传千古的佳句?
他当即冷笑一声,道:“想来这位兄台是对会试十拿九稳了,那愚弟就等着仁兄放榜那日作出‘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等佳诗了!”
这话看似只是略有讥讽,实则颇为辛辣。先不说进士功名何等难得,你不一定能通过会试,即便通过了会试,你能做出孟郊那样的好诗吗?人家大名鼎鼎的“诗囚”都没这么n瑟,以善作诗沾沾自喜,你骄傲什么?当然,这话中的重点还是会试,如今会试在即,诗词与科举无益,善作诗又如何!
却没想到对方当时听到这话非但没恼,反而愣住了。对方惊愕地看他,就这么呆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在嘴里念了什么,似在不停的捉摸,仔细听竟是他刚才念的那首《登科后》。
此人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是一点脾气也没发的走了。
张道青感到莫名其妙,却没想到第二日,他竟突然名声大噪,起因正是那首《登科后》。
他心觉事有不妥,就把身体原主仅存的那点记忆翻来覆去的回忆了一遍,然后惊愕地发现,这个时代,居然不存在诗囚孟郊留下的痕迹!不只是孟郊,他记忆中的那些有着仙、圣、鬼、狂、奴、豪、佛、魔等尊称的杰出诗才都不存在!
他当即冷汗淋漓,幸亏此时的京城依然是长安,否则他之前那首诗就要露馅了。可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生出一股野望。
一种微妙怪异的难言之感攀附在他的胸中,慢慢充盈了整个心房。
他隐隐的感觉到,他的机会来了。
从那一日、那一刻起,张道青就再清楚不过的明白了,他摆脱一生庸碌,扬名天下的契机来了!
……
徐小莲从衣架上拿过张道青的腰带,走到他身后。
张道青配合着张开了手臂,任由徐小莲为他系腰带。
“郎君,这几日就在金凤楼歇下吧,后院里有几处安静的宅院,正适合郎君这样的读书人居住。”
张道青:“会试在即,留在这里终归不好,徐娘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徐小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知张郎君身怀大才,进士功名不过探囊取物。”
张道青虽然没有`颜承认下来,却也没有否认,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张道青。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徐小莲,不知她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徐小莲:“郎君高中之时,勿忘了金凤楼还有一名唤小莲的女子。”
她垂下双目,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抖,说:“无论如何,我都等着你。”
这样的剖心之语,张道青又非那等铁石心肠之人,心中自然有所触动。他在心底感慨道,你我二人缘分未到啊。若他真是那个原本心思单纯的张道青,或许此时已经心中一热做出种种承诺了,不过他毕竟不是。
他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子上用茶杯压住。
“徐娘子一片心意我无以回报,只能出此下策了,还望徐校书勿怪。徐校书这般清透的女子,我此身难忘。”
这话说的倒也颇为真心实意。
既然想要扬名,就少不得与人结交。身为一个读书人,参加一些文会是最方便的,原身是货真价实的举人,但他自己却不是,未避免在文会上露怯,这些文会可以去,但是决不能常去,可是这样一来就难免少了许多机缘。
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妓院里这些身不由己的女子身上。这些高档青楼楚馆里的女校书们,与那些下等妓/院里的妓/女暗/娼不同,她们精通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不在话下,来往人物皆不凡,就连不少达官贵人都是她们的裙下之臣,多少风流才子因这些女校书一夕成名,韵事传遍天下。
张道青心中感激徐小莲,他的诗名能传得如此之盛,不得不说也托了她的福。只望她有了这张银票,能够赎身走人,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徐小莲听他口中的称呼已从徐娘子变成徐校书,她的心口一痛。勉强扬起笑容,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面的相处中。
张道青穿好衣物后对徐小莲抚慰了几句,然后就离去了。
徐小莲看着张道青那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身的背影,突然回想起了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赠给他的《白头吟》。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幸运,能得到张郎君的心。
她忍不住把“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念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