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爷, 顾九还没传消息过来。”影说,心里有些奇怪。明明头天王爷刚刚问过差不多的问题, 刚睡了一觉就又问起来。
难不成王爷后悔了?
看着却又不像。
再说当初老王爷夫妻俩虽说不是顾恩亲自害死,毕竟和他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然王爷不会恨绝了他。
王爷那么孝顺,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后悔。
可这算怎么回事?突然让他叫见过二少爷以前事情的手下过来问话……难道是发现了新的疑点?
还别说,刚刚那些手下的话,连他都觉得很可疑,虽然想不通理由。影暗暗想着。
“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了?”顾念有些恍惚。
四十多天了,他们就算没到流放地,至少也走了一少半吧?现在去追, 能及时赶到么?
梦里的下毒和劫匪, 都是流放了三个月以后的事情,时间上来得及。
只是……为什么要追?
难道就因为少年走后,他不停地做奇怪的梦,甚至还包括今生的内容?
顾念没察觉, 不知不觉中, 他已经用今生来称呼这一世,这说明他潜意识里将以前那些世都当成了“前生”。
“属下这就派人去顾九那边看看。”影说。
“好。查到下落后立刻回报给我。”顾念说,心里却隐隐有些发慌。他很快又提醒自己,没关系,来得及的,毕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呢。
影带着他的命令离开了,顾念拿起长剑出了屋子, 在院子里开始练剑。
只是这次练剑很不顺利。
平时练熟的剑招,这时他却总忍不住胡思乱想。在那些世里,这一招是曾经教过弟弟的,那一招是弟弟用来和人战斗过的……
练到最后,他心浮气躁,干脆一扬手,把长剑远远地丢了出去。
“来人,备马!”顾念提起声音叫道。
他打算去国师府,把自己最近这些天做的梦全都和国师说一说。国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得那么多,又善测国运,一定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
国师府很宽敞,也很奢华,看得出来很受皇帝信重。
听说荆南王到来,国师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不情愿地出来会客。
大概是出来得太仓促,他的衣襟甚至都敞开一截,脖子上露出隐约的红色痕迹。
顾念随手指了一下:“蚊子叮了?这么冷的天儿,你这国师府还有蚊子?”
国师顺着他指的方向伸手摸了一下,突然脸色有几分别扭,咳了一声叫人上茶。
顾念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觉得实在没什么闲话可以拿来当开场白,正打算开门见山,就听身后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
他以为是上茶的下人。
“一刻钟已经到了!”气势汹汹的声音响起来。
顾念惊讶地挑了下眉毛。
来的是个穿着大红衫子的男人,身材高挑,头发只是匆匆挽了一下,略抬着头盯着国师,从顾念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侧脸。
神情却是一等一地嚣张。
就算皇帝跟国师说话也客客气气,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颐指气指。
国师的态度出乎顾念的意料,并没发火,而是有些无奈地笑笑:“你也看到了,荆南王有事来,我等下回去陪你。”
红衫子男人转头扫了顾念一眼,那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重要,你最重要,谁都比不上。”国师说着起身拥着男人往外走,声音里带着些宠溺。
男人这才满意了,昂着下巴施恩般地说:“那就再给你一刻钟,记住了,只有一刻钟。敢超过,你就别回来了!”
说着甩开国师的怀抱,叉着腰鼻孔朝天地走了。
顾念有些兴味地看着国师。
国师看男人出了屋子,这才对他解释:“阿珏性子直爽,不懂世俗规矩,并非有意怠慢王爷,还望王爷不要往心里去。”
“阿珏?他是国师的……子侄?”顾念问。
国师一直不曾成亲,大概这男人是他的族中后代。不过再是子侄,这等照顾宠溺的态度似乎也有些过了。
要是顾氏哪一支的后辈敢这么和他说话,顾念绝对会把人锁到柴房里默背族规,背熟才准出来。
“不是,他是我的爱人。”国师说,神情倒坦然得很。
顾念吃了一惊。
国师并不禁婚嫁,只不过他们能看穿前因后世,在朝廷的地位超然,眼光高了很多。
世俗中人等闲入不了他们的眼。
能嫁给国师的女子莫不是才貌双全,并且世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就算这样,大多数的国师仍然一世都孑然一身。
这一世国师平日里独来独往,除皇帝召见外,大多时候都呆在国师府里,很少迈出府门一步。
更没听说过婚娶之事,没想到国师府里竟然藏了娇。
这个娇还是男人!
要知道,虽说本朝不禁男男之事,但越是位居高位之人,反倒对婚嫁之事看得越重,非女子不娶。
府里养几个男宠不稀奇,正妻妾室还是要女人的。
男人嘛,顶多有个“宠”的名头。
国师这样,以“爱”字冠之,实在有点儿惊世骇俗。
顾念知趣地没有多问,毕竟是国师私事,再说他觉得,国师再怎么宠对方,大概也只当个宠物。
“王爷这时候过来,想必有重要的事?”国师问。
门又响了一声,这回是真正送茶的下人进来了。
顾念待下人放好茶退出去后,挑拣着把自己这几十天的事儿说了一遍。
他没细说梦的内容,只说自从弟弟出京城后,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奇怪的梦,梦到弟弟和死去的父母,甚至还有些其他比较熟悉的人。
“王爷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国师淡淡地说。虽然不太信荆南王会因为几个梦就跑来,不过他既然这么一说,自己不妨就这么一听。
“我开始也以为这样,后来发现不是,因为每天晚上的梦都是连续的,第二天的梦是头一天的延续。”顾念说。
国师这才有些吃讶地打量他一眼:“这倒有些奇,”他掐指算了下,“顾恩出京城有几十天了吧?”
“四十五天。”顾念说。
所以,他已经做了四十五天的梦,经历了顾恩的四十五世,直到这一世。
他来找国师,倒不像最开始那样怀疑有人下巫蛊之术,但国师会错了他的意,仔仔细细看了他一会儿,肯定地说:“你身上没有被人做过手脚的印记。”
但凡被人以邪门法术作用的人,身上必然都会带几分邪气。
荆南王身上却干净得很,什么都没有。
顾念犹豫了一下,问:“本王此次来,是想向国师讨教一下前世今生。”
国师目光一凝,盯住了他。
“本王觉得那些梦确实有奇异之处,有没有可能……会是……”说到这里,顾念有些不好接下去。
他不想把梦的内容告诉第二个人知道,但面对的是国师,他有求于人,不说清楚,就算国师不觉得被冒犯,怕是可帮的地方不大。
“如果王爷实在为难,不如捡些能说的说来听听?”国师索性问。
顾念挑着说了些,无非是第一晚在梦里看到弟弟,结果弟弟犯蠢,做错事连累王府,愧疚之下自杀,梦到这就醒了。
第二晚梦到弟弟重生,经历一些曲折后再次连累他人,绝望自杀。
第三晚再次重生……
“王爷是说,你梦到顾恩重生了四十多回?”
“四十四次。算上第一天晚上,他总共活了四十五世。我知道如果人有冤屈,会有死后鬼魂托梦,可他现在……应该还没死?”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顾念突然心发慌,几乎语不成句。
“鬼魂托梦确实有,但王爷这种情况肯定不算。”国师再次曲起手指,轻轻捻了几下,“顾恩的命大概还有几十天,还活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顾念的心却“咯噔”一下,忍不住抬头追问:“几十天?”
不对,梦虽然奇怪,却未必是真的。顾恩已经被逐出王府,又失了他的欢心,哪还有什么针对的价值,根本不值得人浪费毒-药。
不管前面几十世怎么样,最后一世一定是假的!
顾念总算明白他来国师府干什么了,他只想听国师说一句“顾恩一切都好,能一世平安到老”。
可国师的话打破了他隐隐的期冀,让他原本压到心底最深处的恐慌全涌了上来。
他……他……他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如果放在几十天前,甚至是十几天前知道这个消息,顾念说不定会高兴得大醉一场,扬眉吐气,这时候心却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顾恩,顾恩才不能死!
“死于劫杀。毕竟这一路并不太平。”国师说。
他毕竟只是人,不是神仙,看不清日后到底发生什么,只能看到结果。
而且结果也只是一种可能,当然就情势来说,是最可能的那种。
“本王只知道流放地清苦,想不到还没到那里,周边已经混乱到这个地步,”顾念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才合适,停了半天,才勉强挤出这么一句,“有那么多山贼路匪呢。”
顾恩死时的地方叫什么来着?他没什么印象了,或许在梦里也根本没注意,只知道离京城很远很远。
国师奇怪地看他一眼:“离流放地并不近。”
“不近?”顾念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不近。据本座掐算,虽说顾恩四十多天前就离开了京城,不过他走了几天,就停留在老虎山口后面的那个小镇子上,再没离开。”
老虎山顾念知道,它后面的小镇子顾念也知道。顾恩曾经无意中提过,说那里的软糯团子做得特别好吃,颜色也好看,个头大又实惠。
当时顾念在心里悄悄笑他,觉得他是从小失了家教,这才会把一点点未必有多好吃的东西看得那么重。
不过少年怎么呆在那里不走?顾念明明看到那两个押送的官差对他的态度特别差,就算伤重,也绝不会答应他停下来养伤。
毕竟,朝廷的公文也是有押送期限的,过了时限,一律问罪。
那个镇子靠他们的双脚走路,走了几天才能到,但如果骑着好马急驰,那一天时间都用不到就能赶上。
只是,如果梦里的情况是真的,靠近京师的地方怎么会有山贼劫匪?
“不过,很奇怪……”国师说。
“奇怪什么?”
“这次本座算到的结果,变数很大。”
“顾恩会不死?”说这话时,顾念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期望多些,还是恶意多些。
“很有可能会提前死。”
顾念惊得站了起来:“提前?提前到什么时候?”
不会现在已经有了性命之忧吧?
“这个不好说,有可能几天,也有可能十几天。毕竟人们做事,很多时候都在一念之间。而世间最难揣测,无非人心。”国师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盏,意思很明显,他要送客了。
顾念无心再留,心事重重地回了荆南王府。
“王爷,”影见到顾念,施礼道,“属下已命人去顾九那里,王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顾念盯了他半天,就在影忍不住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时,荆南王才收回目光。
影悄悄松了口气,察觉后背上湿了大片。
就算受过最严苛的训练,可顾念的威势实在太强,太有压迫性。他还好,如果换做其他人,可能早就承受不住压趴下了。
“叫几个人,跟本王去老虎口那边的平安镇!”顾念脸色低沉,让人看不出情绪,“记住,要带好手,把消息封锁严实了,绝对不许任何无关的人知道一点儿风声。”
平安镇,就是顾恩现在落脚的地方。
“王爷要离开几天?”影问。
时间短的话,遮掩一下就是。时间太长,一去就是几个月,那只能采取另外的办法。
“还不知道,先按三五天看。”顾念说。
心中的疑问太沉重,不亲口在顾恩嘴里问出来,他总觉得不安心。
那些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吗?
顾恩他是真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还是……还是忍辱负重的好弟弟?
这些事,在顾恩离开前,他必须弄得清清楚楚。这个世界上,还没什么人都做到真正地欺瞒他,滴水不漏。
可是除了这些,他心里似乎又有些隐隐的躁动,似乎就算把这些都抛开,他还是想要把少年找回来,绝不放人离开。
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等王府里这些人准备好出发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王爷,一切就绪。”影走上前说。
顾念点点头,翻身上马,一甩马缰,马飞驰而去。
他身后那些人催马跟上。
烟尘中,一行人很快不见了踪影。
顾九不知道京城里的动向,他只觉得自己接手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事情还要从他主动露面假托受荆南王的命令说起。
两个官差很轻易就信了他的话,四个人在平安镇上留下来。他甚至帮二少爷找了郎中来治伤。
可惜二少爷并不配合,在他强行出手点了对方的穴道后,二少爷猜到他根本不是荆南王派来保护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谎,”白桦声音低沉虚弱,像是一拉就会断的细丝,“或许你真是府里的暗卫,但绝不是王爷派来保护我的,他怕是恨不得我死吧?”
说到最后,他的话里透出痛苦。
“二少爷……”
“住口!”白桦立刻沉声打断他,自以为用了很大力气,其实比刚刚高不了多少,“我不姓顾,更不是什么二少爷,我叫白桦!对了,我说你看着眼熟,我想起来了,你,你其实是那天晚上的马夫吧?”
顾九没说话。
他露面的时候,就做好了被拆穿的准备。哪知道二少爷不知道是真没认出来,还是没把当时那个小小马夫放在心上,直到现在才认出他来。
“你回去告诉王爷,他这辈子做的最英明的事情,就是揭发了我。不然的话,我一定会搅得他家宅不宁,我做过的所有事情,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白桦话里的坚决,谁都听得出来。
“真不后悔的话,为什么你会那么难过呢?”顾九想起以前在府里看到四下无人时白桦脸上的表情,忍不住想问,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从暗到明,已经违背了王爷和首领的命令。二少爷的事,原本就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能打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