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火车经常晚点,十次里有七八次都是十点左右抵达上海,所以十二点上班的那批乘务员觉得不公平,认为自己到站下班,工时将近十个小时,而前一批只有七个半工时,为此提出抗议,于是齐淑芳这批乘务员的工作时间就和他们颠倒了,等下次上班再轮过来。
四点四十五分,发车已有十分钟,齐淑芳洗漱完,舒舒服服地躺在卧铺上。
谁最先提出的抗议?一定会后悔。
前半夜的乘务员最辛苦,乘客吃饭聊天,精神亢奋,车厢里热闹得不得了,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找乘务员解决,齐淑芳在餐厅里经常不断接待用餐时间不定的乘客,直到十一点往后陆续减少,后半夜的很多乘客承受不住疲惫睡得东倒西歪,车厢安静,乘务员的工作量随之减少,就是早饭时间和到站前一段时间比较忙碌。
十二点左右交班时,这批精疲力尽的乘务员反悔了,等到抵达上海后,希望在返程途中可以调回原来的工作时间。可是齐淑芳同批的乘务员尝到了后半夜工作轻松的甜头,怎么可能愿意?两批人吵吵闹闹,最终仍是找王大姐做主。
王大姐板着脸:“你们说调班就调班?想得怎么这么美?是你们先提出抗议,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轮流来。我这就写个列表,贴在卧铺车厢里。”
许多人怒视最先提出抗议的徐红。
是她,就是她,就是她觉得后半夜自己上十个小时的班,而何胜男只上八个小时就能舒舒服服地睡到终点站下车前,心里觉得不平衡,鼓动大家要求王大姐公平公正。
可是想到徐红经常提起的后台,也就是她的父亲,没有后台而且十分珍惜工作机会的乘务员顿时偃旗息鼓,一句不满都不能说出来。徐红的父亲能做到机务段的段长,肯定非常厉害,而自己只是小小的乘务员而已。
徐红无所谓,事实上她觉得调班很好。
她坐在广播室里面,不用面对车厢里的嘈杂,不用承担繁重的工作,工作时间足足减少两个小时,嗓子都觉得没以前那么干疼了。
大家很快就散了,何胜男偷偷笑了一会儿,小嘴吧啦吧啦地说了徐红的挑拨。
齐淑芳其实也知道是徐红,但是她不说。
“这批乘务员里面肯定有人记住徐红了。嘿嘿,活该,谁让她们的耳根子那么软,光看到上班时间的长短,不多想想就向列车长抗议。不过,你们调到后半夜上班是轻松了,可怜我呀,工作没减轻,反倒加重了,足足延长两个小时。”何胜男哀怨极了。
她后台硬,底气足,人缘又比徐红好,她的形象口音比齐淑芳差一点点,可是比徐红强多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她虽然不是货,但有徐红做对比,别人就很容易接受她了。
后半夜上了九个多小时的班,齐淑芳有点困倦,决定小睡片刻。
听完何胜男的抱怨,她微微一笑:“胡说!别以为我没听到后半夜广播次数减少了,考虑到乘客的休息,清晨才开始放歌,而且你不用像前半夜那样自己朗诵宣传领导人思想等。”
何胜男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嘿嘿笑道:“被你发现了?怪不得我的嗓子没有以前那么疼。”
“连续工作九个多小时,接着又打扫卫生,到现在才结束,我都累得腰酸背痛,你们两个不累吗?”欧明湘凑过来道。
“累啊!”两人异口同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淑芳噗嗤一笑,“我这就去吃饭,吃完饭休息一会儿,你们呢?”
“我也去吃饭。”
何胜男开口,欧明湘不甘示弱,三个人拿着饭盒到了餐厅,吃过饭回来,简单地洗漱一下,看到同批工作的大部分同事都是如此,相视一笑,各自收拾收拾上了卧铺。
齐淑芳休息得不太好,前半夜工作的同事后半夜睡足了觉,现在的精神依然亢奋得不得了,虽然有一部分人看到有同事休息,说话时很自觉地压低声音,也有一部分出站去逛街购物了,但仍有几个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毫无顾忌。
一个多小时后,齐淑芳和欧明湘、何胜男陆续睁开眼睛,坐起身,无奈地对视一眼。
在这种环境下根本睡不着,好在闭着眼睛躺一会精神就恢复了点。
张小蝶调离岗位后,何胜男挪到了她住的卧铺,至于何胜男原本的卧铺则给机务段调过来补张小蝶之缺的金玉凤了。
金玉凤与齐淑芳、欧明湘是同批被铁路局录用的职工,也算是熟人了。
她刚刚被录用时,本来是在客运段接受训练,结果三个月后被分到机务段,现在又被调回客运段,搞得她都晕头转向了。
“火车还在检修,我们去逛街吧!”何胜男提议。
欧明湘欢快地答应了,迅速地下了卧铺,反倒是齐淑芳想到自己手里只有七十多块钱,距离下次发工资还有大半个月,这七十多块钱的数目看着不小,可一买工业商品就显得很少了,逛街不买东西对她而言实在是一种痛苦,就婉言拒绝了。
欧明湘挽着她的手臂,“逛街就是看个热闹,你不一定非得买东西呀!咱们又没有上海市的票证和工业劵,很多东西都不能买。”
何胜男怂恿道:“去吧,去吧,咱们先去第一百货,然后再去旧货商店。”
“对啊,淑芳姐,就当陪我们逛街吧!”
“去旧货商店买东西需要排队,也许轮到我们了,里面的商品已经没有了。”齐淑芳对这方面是最有经验了,抬手看了下手表,“现在快三点了,售货员下班,商店就关门了,咱们现在去来得及吗?除非坐公交车。”
“没必要花钱坐公交,我们步行去,今天先逛第一百货,明天早上去旧货商店。”欧明湘这个月的工资没有上交给父母,财大气粗地表示,她想给自己买一件罩衫。
齐淑芳想了想,同意了。
她们三个人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能看出来,都没吃过什么苦头,换上自己的衣服,活脱脱三朵盛开的鲜花。
齐淑芳穿着宝蓝色呢绒大衣和藏青色西裤,脚蹬黑皮鞋,稳重大气。
欧明湘上身是红格子混纺呢料罩衫,下面穿着黑裤子和黑布方口鞋,都是半新不旧的,梳着两条麻花辫自耳后垂到胸前,额头上覆盖着薄薄的齐刘海,娇俏可爱。
何胜男则穿着一身海军呢的列宁装,背着军绿色挎包,腰间扎着腰带,英姿飒爽。
过来巡检的王大姐看到她们,不由自主地道:“哟,这可是咱们列车里一群金花里三朵儿!一个赛一个的好看。你们这是打算出去?”
“是啊,列车长,我们出去走走。”何胜男开口笑道。
“去吧,去吧,记得傍晚就按时回来,别在外面逗留,也别往偏僻的地方去。”因为都是年轻的女同志,长得都漂亮,王大姐特地叮嘱了几句。
“知道啦,列车长!”
三人高高兴兴地走出火车站,朝第一百货大楼的方向走去。作为经常在上海逗留一夜的列车员,偶尔替街坊邻居亲朋好友买东西,她们很早就熟悉去第一百货大楼的路径了。
途中遇到云柏和金玉凤,得知她们也去逛街,大家就爽快地结伴而行。
金玉凤性格爽朗,侧头看着欧明湘和齐淑芳,“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齐淑芳和欧明湘一脸不解,“没头没脑的,你说的是什么事?”
“张小蝶呀!我刚刚遇到机务段的小李,他告诉我,张小蝶调到他们那里后,天天咒骂淑芳,说淑芳是小气鬼,说列车长没有同情心,说明湘你呀,说她白和你好了,都不替她说情。说得那叫一个难听哟,小李都不好意思重复。”
机务段的工人比较辛苦,主要负责火车头的检修、运用等,就是开火车的和修火车的。
机务段里面绝大部分都是男性工人,女性工人很少,虽然相比男性工人的工作内容,她们较为轻松,但比乘务员就显得繁重了。
“她说她的,嘴长在她脸上,别人管不住。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又不是没给她悔改的机会,是她自己不愿意把握。”齐淑芳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几张卫生纸导致张小蝶被记大过然后调离客运段,偷窃成为习惯后,引来的后果没人能承受得住。后来听云柏说,她带到车上的干粮偶尔见少,就是张小蝶所为,可是她找不到证据告状,只能自认倒霉。
云柏家境贫寒,她一个人的工资需要养活父母、兄嫂和侄子侄女一共十口人,所幸她家是古彭市的户口,每个人每月都有固定的口粮,不至于十个人吃三十斤粮食。
但是,云柏非常节俭,除了在火车上买一份一分钱的汤,平时都是吃自带的窝窝头,黑乎乎的一团,没有拳头大,说是用红薯面和高粱面揉在一起做的,然而齐淑芳经常能看到窝窝头里掺着明显的糠皮和菜叶子,几乎占了窝窝头的一半分量。
何胜男皱了皱眉:“金玉凤,你没跟机务段的工人说,张小蝶是因为盗窃处分才调过去的?他们就这么任由张小蝶辱骂咱们客运段的人?”
“就是,骂我就算了,是我不依不饶,骂列车长和明湘干嘛?”
张小蝶脑子没毛病吧?齐淑芳暗暗庆幸早早就和她翻脸,和这样的人继续相处,不知道她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
听到张小蝶说自己不给她求情,欧明湘也不生气了,“简直是不可理喻!我不给她求情就是我错啦?难道不是我公私分明吗?还有,我什么时候和她好了?我明明和淑芳的关系比较好。”她和张小蝶的关系,就是同批录用的那点感情,没别的。
何胜男忍不住继续道:“有些人就这样,明明是自己犯的错误得到了应有的处罚,偏偏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认为是别人不好她才落到这种地步。张小蝶的心理我几乎能猜到,她肯定在想,或者已经在说了,说是淑芳过于小气,所以她才做这种事,一切都是淑芳的错,如果不是淑芳咄咄逼人,她一定不会被记大过。我妈说,世人总是喜欢同情弱者,甚至因为同情抹杀他们曾经做过的恶事,以至于出现一种弱者有理的现象。”
云柏赞同道:“是呀!真可笑,淑芳小气难道就是她盗窃的理由吗?再说,我真没觉得淑芳小气。”上次上班的时候,她的晚饭只有一碗清澈见底的汤,漂着两片白菜叶子,齐淑芳二话不说就拨了一半浇了荤菜的米饭给自己,说她吃不完,扔了可惜。
云柏知道这是齐淑芳的借口,她的饭量很大,怎么可能吃不完?无非是想帮助自己。
她不认为这是施舍,没人会把珍贵的粮食侮辱人。
金玉凤拍手道:“别说,机务段里真有不少人说淑芳得理不饶人。他们说,如果淑芳宽宏大量,这件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们难道不知道是张小蝶犯的错吗?盗窃是多大的罪啊,怎么说淑芳不对?他们辨别是非的能力呢?”欧明湘很不高兴,眼睛眉毛皱在一起,“张小蝶做这种事还不知悔改,到处散播列车长和我们的坏话,和她一起被录用,我觉得很难堪。这事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啊?会不会认为和她一起进来的我们也和她一眼?”
齐淑芳笑道:“那是她个人行为,凡是有点头脑的都不会这么觉得。”
说完,她转头看着金玉凤,“玉凤,你要是再见到小李同志,你就跟他说,让他注意一下,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张小蝶肆无忌惮地辱骂我们,能看出来她没悔改。”
“我就这么跟小李说的,小李表示以后会注意。”金玉凤赶紧道,她调任到客运段,当然了解过其中的内情,很看不起张小蝶的行为,多好的工作机会,居然这么不珍惜,也是齐淑芳不和她计较,如果追究下去,她肯定不是被记过,而是去蹲劳改。
张小蝶就像一锅粥里的那颗老鼠屎,提起她,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进了第一百货,才把心思转到琳琅满目的商品上面,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
齐淑芳竭力遏制自己购物的欲望,没买一件东西。
欧明湘和金玉凤没有上海市的票证,云柏舍不得花钱,也都没有出手。
只有何胜男生活优渥,没有生活负担,花三十二块两毛钱扯了一块水红色提花缎,又花三十七块八毛钱扯了一块墨绿色的绸子,上面分别有“杭州丝绸厂”的字样。
“这么贵!”云柏拍了拍胸口,“我一个月的工资居然不够你买一块袄面子。”
袄面子,是的,何胜男说水红提花缎给自己做棉袄,墨绿色丝绸给她妈妈做棉袄,家里已经攒够了棉花,布票凑一凑也够做里子,就差面子了。
何胜男抱着两块绸缎,笑道:“贵是贵了点,但是不用票呀!棉布便宜,没票连一根线头都买不到。前几天不是在家休息么?我妈正好也放假,在家里唠唠叨叨,说这个邻居的女儿住在上海,给父母寄了上海货,那个邻居的儿子去上海出差,给爸妈带了上海货。不就是她老人家开的客车只到南京吗?我给她买上海货,保证够她炫耀!”
齐淑芳忍俊不禁:“上海货就这么好?”
“那可不!谁不知道上海货是数一数二的,席卷大江南北,我们住的那院子里,谁要是有一件从上海买的东西,牛气冲天!”
“可是,你买的绸缎上面写得是杭州丝绸厂。”欧明湘怯生生地插口。
金玉凤和云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何胜男怀里的丝绸,打趣道:“是呀,你这算不上是上海货吧?不是上海牌的,是杭州牌的。”
何胜男眉头高高扬起,哼哼道:“可我这是在上海第一百货大楼买的,你们记住,是在上海买的,重要的是上海两个字!不是杭州。进口的瑞士表也是上海产的?并不是。可是谁要戴了一块从上海买的瑞士表,能让人羡慕死。淑芳,你手上的手表就是瑞士表吧?”
“嗯,梅花牌的。”
何胜男点了点头,小声道:“瑞士生产的手表质量都相当好,没有一个牌子的产品不过硬,咱们国产的手表没达到这种水平,价钱也便宜,可惜没票买不到。我刚刚在柜台跟前留意了一下,和你这一样的价值三百多呢。”
“就是售货员的态度不不好,看咱们跟看乡下人似的。”欧明湘忍不住插了一句,那种眼神轻蔑的眼神看过来,现在出了百货大楼都觉得如同芒刺在背。
金玉凤叹道:“哪个地方的售货员不是这样呀?供销社的售货员都这样。”
“我告诉你们,这不算什么。好多国营商店的售货员态度都不好,工作不认真,态度很恶劣,对城里人的没好脸色已经算是好的了,在他们眼里,乡下人还不如一坨屎。当然啦,这只是一部分售货员,并不能说明所有人都这样。”何胜男在古彭市百货商店里买东西,就曾经遭遇过这种事,那时候她年轻气盛,气得她挽着袖子和售货员大吵一架。
云柏倒是没干过这种事,因为她清楚售货员的傲气,“可是咱们的打扮看着也不像乡下来的呀,为什么那个卖衣服的售货员看咱们就跟看一坨屎?咱们站在柜台前看衣服式样,不就多站了一会儿么?那口气,真是……我真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云柏低头看看自己的服装,和金玉凤一样,都是铁路服,没有补丁。
天底下只有铁路部门才有统一服装。
齐淑芳、何胜男和欧明湘的打扮就不用说了,穿的虽然不是新衣服,但一看就知道都是好料子,一般城里人都很难拥有这种好衣服。
“很多售货员都这样,你买,他们没好脸色好口气,你只看不买,呵呵,他们立刻发飙!”
齐淑芳到现在都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去县城百货商店的场景,虽然自己家和霍家来往密切,但是对于周国红,心里到底存着一根刺。
何胜男很赞同齐淑芳说的这句话,“是呀,在咱们古彭市都这样,何况上海市。在大部分的上海人眼里,除了北京人,其他地方出来的城里人都是乡下人。可是,他们往上几代其实也不是上海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宁波那边迁移过来的,什么阿拉啊侬啊本来都是宁波的方言。迁移过来的宁波人太多了,反而把真正的上海方言给同化了,阿拉成了上海话的代表。”
“还有这样的说法?我头一次听到。”齐淑芳来过上海很多趟,清楚一部分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但她不知道宁波移民的事情,也不知道“阿拉”其实是宁波方言。
金玉凤、欧明湘和云柏纷纷表示长见识了。
“我是听我爸和我妈说的,他们以前经常来上海出差。”何胜男解释完就不再说了,注意力仍然放在齐淑芳的手表上,“你这块手表在哪儿买的?上海吗?”
齐淑芳微微笑道:“不是,是我爱人在他上班的地方买的。”
“你爱人对你可真好,能看出来你一定过得很幸福。”何胜男赞叹一声,接着愁眉苦脸地道:“我爸的同事说要给我介绍对象,现在还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看她这么烦恼,齐淑芳莞尔,金玉凤和欧明湘不解,云柏则是羡慕非常,道:“咱们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纪,哪个不想着终身大事?你比我小几岁,就有人替你操心,不像我,短时间内我爹娘不会同意让我嫁出去。”
“为什么?”齐淑芳不像何胜男和欧明湘那么大惊小怪地开口询问,她猜,应该是云柏的父母怕云柏出嫁后无人养家,所以不同意她早婚。
其实不早了,云柏今年二十四岁,而自己不到二十岁,已婚近两年。
虽然云柏从来不提,但是她家就住在距离齐淑芳家不远的地方,和三家人挤住在一个小院子里,隔壁的叶翠翠又喜欢东家长西家短,所以齐淑芳清楚她的家庭情况。
云柏笑笑,没回答。
齐淑芳不愿戳人伤疤,金玉凤比较成熟懂事,欧明湘和何胜男一个天真无邪,一个大大咧咧,很快就把自己问出口得不到回答的问题抛送到了九霄云外,建议大家凑钱凑粮票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吃一顿好吃的再回去。
云柏脸色微微一变,齐淑芳立刻就发现了,委婉地笑道:“下次有机会再去吧,列车长交代咱们早点回去,咱们别磨蹭了。餐厅的饭菜也挺好,不比国营饭店的差。”
何胜男扫兴地道:“好不容易大家一块出来,你干嘛提列车长啊?”
“列车长是为咱们好呀!”
“你说得也是,我妈也叮嘱我在外面小心。”何胜男想起自己母亲提起很多知青被欺凌的事情,血淋淋的,急忙改口,“咱们快回去吧,省得列车长唠叨,她和我舅妈很熟。咱们明天早上一起去吃生煎包和线粉汤!”
第二天一早,只有齐淑芳和欧明湘陪着何胜男一起吃早餐,云柏和金玉凤不打算出去。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友谊,五个来自不同家庭,有着不同生活条件的女青年,渐渐走到了一起,形成一个别人很难插进来的团体。
这时候的友谊质朴、真诚,没有掺杂任何利益,全部源自志同道合。
通过相处,齐淑芳又了解到不少事情。
欧明湘生活在一个双职工家庭,古彭市人,上面有四个哥哥,收入或高或低,但都有正式工作,均已结婚生子,分别住在单位分的房子里,没有和父母妹妹住在一起。欧明湘年纪最小,又是女孩子,在家里最受宠爱,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
金玉凤来自古彭市下面的一个县城,父亲在邮电局上班,母亲和两姐一弟都赋闲在家,其中母亲是农村户口,每年回乡干活挣工分,现在全靠她和他父亲养家。
何胜男只说自己是独生女,父母双职工,但齐淑芳可是听贺建国提过她的家世。
她们当中数云柏的家庭条件最差,不算她,一家九口人的生活负担全部压在她柔嫩的双肩上,但她却很坚强,没有向任何人诉苦,依然经常当汤司令。
汤司令就是一顿饭只喝一碗汤的人,无论男女老少。
齐淑芳看过的杂记上就曾经提过这一外号,很多人为了结婚、或者是家庭负担重舍不得花钱,一顿饭就以一碗清汤撑肚子,以至于后来大多数英年早逝,令人唏嘘不已。
于是,她上班时偶尔带一只半只的野味请王大厨炖了,和何胜男她们四个分享。
为了照顾云柏的尊严,她从来不单给云柏一人。
何胜男本性聪明,有样学样,有时候从家里带几个鸡蛋过来,请王大厨做漂着很多蛋花的蛋花汤,有时候从家里带点肉皮过来,请王大厨炖白菜,有时候带食用糖过来,请王大厨直接冲鸡蛋茶给大家当早饭。
欧明湘不甘示弱,跟着这么做。
金玉凤和云柏的条件虽然差了一点儿,但她们都是正式工,有一定的副食品供应,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当然有话语权,因此,自己也会带一点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和大家分享,并没有把朋友的好意当作理所当然。
这样挺好。
齐淑芳这次带了一只昨天特地去西山打的野兔,没回老家直接回城,剥皮抽筋后,用盐稍稍腌渍一夜,挂起来晾到不滴水的地步就带过来了。
她悄悄溜到后厨,请王大厨到饭点的时候给红烧了,分两次,到时候自己来拿。正准备付那一毛工钱,王大厨挺着圆鼓鼓的将军肚,满脸油光,“淑芳丫头,别给我钱。你真想感谢我,这野兔子做好了,让我吃几块打打牙祭。”
齐淑芳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布袋子里又掏出一只野兔递给他。
“知道您最好这一口,于是送您一只,您可得用心给我们做红烧野兔。”大厨掌握着列车上所有人的吃食,齐淑芳当然要用尽心思地和他打好关系。
“放心,以后你找我开小灶,我不收工钱。”
王大厨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一把抓过野兔,放到旁边的盆里,大大方方,丝毫没有多藏的意思。大家经常会拿自己的粮食请他加工,尤其是天热的时候,不能带干粮,又不想花钱买,就自带米粮请他做,主食用大锅蒸,不收费,其他炒菜要收一分两分的工钱。
国家不允许私下交易,但是允许相互赠送,包括各种票证,齐淑芳那张自行车上面就标着“禁止交易、允许赠送”八个字。
达到目的,齐淑芳回到卧铺车厢。
现在才三点钟,而火车的卫生都已经打扫干净了,没到乘客上车的时间,大家就坐在一起说闲话,何胜男趴在欧明湘床头,后面翘着两只脚,“淑芳,我才知道你爱人在市委办公室上班,竟然没听你说过。”她经常把工作期间的趣事告诉父母,自己结交的朋友是谁,也说给他们听,谁知自己反而从他们那里得知齐淑芳的丈夫贺建国在市委办公室上班。
她爸提起贺建国的时候,口气非常赞赏,说他沉稳练达,进退有度,是办公室中不可多得的一个知识分子,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这种大张旗鼓的血统论导致各行各业的工农兵先按成分,再说文化程度,往往有很多文盲当干部。明明英雄的儿子无恶不作是流氓,却因为有个英雄老子,自己就成了根正苗红的好汉,而一些成分不好的人品行良好,却受血统连累,被打落到尘埃中。
她妈教导她的时候,在家里悄悄提起这件事,常常感慨血统论不是进步,是倒退,封建社会不就讲究士农工商吗?阶级分明。
没知识的人轻慢有知识的人,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何胜男虽然年轻,但是她深受父母的陶冶,骨子里极尊重品行好的知识分子,极具男女平等的先进思想,同时对一些混乱的社会现象充满了反感,只不过她在父母的教育下,担心惹来杀身之祸,从来都是把想法藏在心里,不挂在嘴边。
她本来就挺喜欢齐淑芳的个性,现在知道她丈夫和自己爸爸在同一个单位,更加高兴。
齐淑芳身上穿着铁路服,把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准备下去放到藤条箱,听了她的话,笑道:“你没问,我怎么说?我不是说了吗?他是行政级。”
何胜男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见王大姐带着一个女同事进来,这位女同事的年纪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身上的铁路服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洗了,脸上充满愁苦之色,显得很沧桑,不是他们这趟列车里的工作人员。
齐淑芳和下铺的欧明湘对视一眼,认出她是和自己一起录用的蒋红丽。
当时几个女孩子被录取时,她们曾经交流过彼此的名字和年纪,蒋红丽比金玉凤小几个月,现在应该是二十四岁了,金玉凤当时就是二十四岁。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王大姐拍了一下手掌,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开口道:“这位蒋红丽同志,是大家的工友,和大家一样,一心一意地为铁路做贡献,为人民服务。现在,她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生活无以为继,向单位的领导求助,领导交代给我办理,我在这里请大家伸一把手,把她从困难的漩涡里拉出来!”
“什么意思?”齐淑芳轻轻皱了皱眉,小小声地问何胜男。
何胜男翻了个白眼,小声回答道:“能有什么意思?叫大家众志成城地捐钱捐粮票呗!我在这里工作的时间比你长,经历过好几次啦!”
齐淑芳仔细打量片刻,果然发现有些同事脸上露出不痛快的神色。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大家从牙缝里挤一点粮食出来,拼一拼,凑一凑,十个人凑不出来,百个人千个人一定能凑出他们一家九口的口粮!这可是九条人命呀,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九口人饿死对不对?”
王大姐挥舞着双手,慷慨激昂,可是半天没人吭声。
这是让大家捐粮食?齐淑芳没经历过这种事,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侧头问何胜男,后者小声地道:“估计是募捐粮票。”
“你捐不捐?”齐淑芳微微皱了皱眉。
何胜男道:“等问明情况再看是捐还是不捐。”
她大着胆子,坐在上铺上问道:“列车长,这位蒋红丽同志家里是什么情况呀?我记得咱们铁路局招工时说明必须是城镇户口,我想,蒋同志家应该是城镇家庭吧?城镇户口的居民不是有供应粮吗?虽然比不上咱们正式职工,但糊口是够了。今年粮食比去年还充足一点,不会亏待城镇居民。前些日子一斤粮换五斤红薯,蒋同志家有九口人,能换一百斤红薯呐!”
别人说这话,王大姐肯定不高兴,换作何胜男就不同了。
王大姐笑了笑,一点都没生气,“蒋红丽同志家是古彭市的户口,但是他们家一共有九口人,另外八个人赋闲在家,全靠蒋红丽同志一个人的工资养活,生活极其困难。日子过不下去了,蒋红丽同志不得不向单位请求支援。”
何胜男不满地道:“列车长,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既然蒋同志家是古彭市户口,供应粮不够糊口吗?成年人就是没有工作一个月也有二十一斤的粮食。粮食不够吃,他们家没换红薯吗?我可是听说了,市领导早早就发话了,务必让所有城镇居民按照大中小户领到对应的红薯。要是蒋同志家除了蒋红丽同志一人,其他人都不是城镇户口,没有供应粮,日子可想而知肯定就艰难,但你说的这种情况没达到即将而死的地步吧?他们家要是快饿死了,其他人口更多,几乎没有工作的城镇居民怎么办?”
云柏一家有十口人,全靠云柏一个人撑着,九个人没工作,云柏这么辛苦都没有给组织添麻烦,从来没对别人诉过苦,蒋红丽家比云柏家少了一口人,他们家也不像遇到什么不可抗拒的因素,怎么就有脸来请求大家捐粮食?
蒋红丽急忙道:“俺家遇到了困难。”
“什么困难?”
不止何胜男这么问,其他同事也都纷纷开口。
大家的粮票来之不易,谁都不想无缘无故地捐给别人,像那种报纸上宣传的好人好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大家都是持赞扬态度,口口声声说效仿雷锋同志,实际上,轮到自己就不太愿意了,大部分人没那么高的觉悟,只有在不想让自己成为落后分子的情况下才会做好事。
当然,如果对方家里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家肯定会尽一点微薄的帮助,但是听王大姐的话,根本就不像嘛!
蒋红丽支支吾吾,涨红了脸。
王大姐叹了一口气,道:“蒋同志是真遇到了困难,他们家原本就不富裕,现在更加捉襟见肘,到处借不到粮食。”
“列车长,你给我们一句实在话吧,光说困难有什么用?我家生活也困难哪!”金玉凤性子急,家庭负担重,不想把粮票捐给别人,“我来自县城,我家就我和我爸有工作,去工厂干些杂活儿,口粮根本不够吃,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哟!”
“就是这个话,列车长,蒋同志家到底怎么一个困难法?谁家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可不想在不了解真相的情况下就把自己的口粮捐出去。”
手底下这些人都不好糊弄,王大姐看了蒋红丽一眼,只好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