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明天和贺建国一起回老家,公爹年迈,侄子又多,总得带点东西回去,齐淑芳忍不住把食糖票全部消耗掉,这个月的水果票和香烟票也都凭着副食品供应证买了下来,糖果凭证不凭票,每月每人限购半斤,她和贺建国共有一斤糖果。
在城里生活后,齐淑芳才知道,购买副食品的时候光有票不行,主要凭证。
副食品站只有一个,但副食品店不止一个。
这个季度每人每月仍有一斤鸡蛋的供应,她想把两斤鸡蛋票给用了,可是副食本上指定的副食品店里今天不供应鸡蛋,“什么时候有供应什么时候再来买吧。”售货员说。
齐淑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店里什么时候供应猪肉?”
“不知道,你们等公告!”售货员不耐烦了。
大包小包地出了副食品商店,齐淑芳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口停了一辆堆满东西的平板车。一老两小蹲在车前休息,老的是贺父,小的是贺道星和贺道贵,托着腮帮子盯着自己家的大门瞅,小嘴吧啦吧啦地问这问那。
“爹,您什么时候来的?拉这么多东西,累着了吧?怎么没套牛马骡子?”齐淑芳紧了紧背篓,快步走到他们跟前,先把大门打开。
“刚到没多会儿,不咋累。生产队里的牲口都在用,我就自己拉车过来。”
贺父站起身,把平板车拉进院子里,转身看着被两个孙子抱住大腿的小儿媳,古铜色的脸膛上浮起淡淡的笑容,“生产队昨天分红薯,今年红薯长得个头大,味道甜,听见我要给你和老三送点,你二哥和二嫂就叫我替他们给你们捎一麻袋,还有好几样蔬菜和干菜。”
“爹,哪能要你们的粮食?我和建国在城里有商品粮吃,大哥和二哥家可全靠生产队分的这点口粮生活。”一麻袋红薯至少有二百斤,相当于四十斤粮食。
贺道星仰着脸,“三婶,俺家有好多好多红薯,俺都吃够啦!”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齐淑芳拧了拧他的腮帮子,见到他,齐淑芳就觉得很开心,浓浓的眉毛,圆圆的大眼,看起来特别可爱。
“俺知道!俺知道!三婶是怕俺家给三叔三婶送一麻袋红薯,俺自己家里的粮食就不够吃了。来时俺娘说啦,叫三婶别担心,俺家粮食够吃。”贺道星老老实实地回答,随即嬉皮笑脸地道:“三婶,只要俺天天有糖块蛋糕野味鸡蛋吃,俺就把红薯省下来给你和三叔。”
齐淑芳扑哧一笑,“嘿!你还怪聪明,就是想得太美了。”
“那是,俺可聪明啦!”贺道星挺了挺胸,一脸骄傲。
“嗯,聪明的小三蛋儿,你现在就有糖块吃。”齐淑芳拍拍他的脑袋,解下背篓放到地上,从里面抓了六颗水果硬糖出来分给他和贺道贵。
贺道贵高兴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地塞了一颗糖到嘴里,手里紧紧攥着另外两颗。
贺道星却是先把其中两颗糖放进口袋里,“俺带家去给俺大哥二哥吃。”剩下的一颗糖才放进嘴里,表情相当陶醉,“好甜啊!”
贺建党、王春玲和贺建军、张翠花教育出来的孩子,高下立见。
“三蛋儿,你自己吃,不用留,别化了,明天我和你三叔回家,有你哥哥的糖块。”
“啊!真好!”贺道星开心极了,但是他并没有掏出来,而是道:“大哥二哥要等到明天才能吃,今天吃不上,我还是带家去吧。”家里有一块糖母亲都会咬成三瓣儿,平均分给他们三兄弟,贺道星从小就知道有好吃的必须和哥哥分享。
齐淑芳赞道:“三蛋儿真乖。不过呢,你们今天是回不去了,你三叔傍晚才下班,你们就和阿爷住一晚,明天咱们一起回去。”
贺父连连摆手,“我一会就带他们家去。”
“爹!”齐淑芳叫他一声,正色道:“爹好不容易来一趟,又送了这么多东西,哪能不留爹吃饭就让爹饿着肚子回家?爹怎么着也得见见建国。明天早上一起回去,路上有作伴的不是很好吗?再说,我下午想用平板车去买煤球。”
贺父几天没见小儿子,也很想念他,听儿媳妇说想用平板车,立刻就答应了。
齐淑芳就在两小的欢呼声中请贺父进屋。
“不急,先把东西搬下来。”
“爹,您歇着,让我来。”齐淑芳哪能让贺父动手,赶紧上前,轻而易举地就把平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了,四大捆木柴和六捆干茅草搬进西偏房,两麻袋红薯和所有蔬菜干菜搬进堂屋的西间。先放着,吃过饭后再来整理。
西偏房本来是林老师的书房,现在被她当柴房用了,堆了不少柴禾。
早知道小儿媳力大无穷的贺父很淡定地看着她一手一麻袋红薯地拎进屋,倒是两个小的张大嘴巴,一个劲地拍手,“哇,三婶好厉害!”
齐淑芳放好东西,听到贺道贵放声大哭,“怎么了?”
见她从屋里出来,贺道贵哭声中断,连忙把手放到背后,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痕,贺道贵才不管他,“三婶,小贵揪花被扎着啦!”
嗯?
齐淑芳转头看向院子里茂盛的月季花丛,月季花又叫月月红,春末夏初就开始开花,花谢花开,循环往复,直至入冬才完全凋谢。现在是十月上旬,碗口大的红花一朵一朵地点缀在碧绿的枝叶间,花丛下低矮的枝条中有一朵花果然有被揪的痕迹,花没折下来,花瓣却落了好几片,露出大半花蕊,显得有些凄惨。
“月季花梗有刺,下次想揪花,叫大人给你揪,别自己动手,枝干上的刺可硬了,能在手上扎出血来。”贺道贵比贺道星还小一岁,齐淑芳不想和他计较,检查他的手掌没有出血,就折了两朵月季花,细心地去掉花梗上的小刺,给他和贺道星一人一朵,“拿着玩吧。”
贺父看在眼里,心想回去得叫老大好好教育他家的几个孩子,他是大队支书,教出来的孩子远远比不上老二家的,虽然老二家的孩子也馋嘴调皮,但比老大家的强多了。
齐淑芳冲了糖水,贺道贵喝完自己的就眼巴巴地瞅着祖父,贺父叹了一口气。
齐淑芳连忙给他又冲了一碗,“爹,您给我们送这么多红薯,大哥和大嫂两人没说什么吗?”凭大嫂那小气劲儿,肯定舍不得,夏天自己领粮她还想问自己要点过去呢。后来自己请公爹看家,估计也和大嫂结了怨。
“从我口粮里出的,他们说啥?他们可没少吃你送的野味。”贺父不在意地挥挥手,他现在住在老三家,就差单独开伙了,“家里没有你们俩的自留地,吃菜不方便,我那二分地全种了菜,以后隔三差五给你们送点,或者叫建国自己家去拿,用不着在城里花钱买,吃得还不新鲜。等立冬前后萝卜白菜收了,我再给你们送来,够你们吃到开春了。”
齐淑芳没矫情地推辞公爹的好意,笑道:“那就多谢爹啦。说实话,在城里吃啥都不方便,上次运来一大车茄子,居民排队购买,终于轮到我买了,愣是只剩一个,都发蔫了。”
那次,齐淑芳郁闷得要死。
想想啊,排了半天队,结果就买到一个蔫茄子,还不如不买。早知道轮到自己买不到,她就不去排队了,瞎挨累白受罪。
贺道星嘴里咬着第二颗糖,含含糊糊地道:“三婶,俺家种了好多菜,让俺娘给你送来。”
齐淑芳好笑地道:“嘴这么甜,你娘知道你的大方劲儿吗?”
贺道星嘿嘿一笑,不断点着小脑袋,“知道,知道。俺娘说了,俺三婶对俺家可好了,俺家有啥好吃的也得给三婶。”
这算是有来有往吧?
对于张翠花的这份大气,齐淑芳好感倍增。
她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十点二十三分,不用急着做饭,跟贺道星说了几句话后,关心起家里的农忙情况,算算时间,这段时间应该是秋收季节,“爹,家里应该没忙完吧?公粮交了吗?怎么就先分红薯了?”
“没忙完,早着呢,玉米棒子刚从地里运出来摊晒在场地上,等晒干了搓粒,咋地都得再忙一个月,收完这一季庄稼还得耕田施肥种小麦。那一二十亩的稻子熟得晚,过几天才能割。公粮没交,用来交公粮的红薯挑个头大没破损的收在仓库里,剩下不太好的分发到户,一筐一筐地拉回家,让各家各户的社员自己处理,想吃新鲜的就窖藏,想吃干面的就晒干,免得给生产队增加负担,分过后还剩了一点,刨了红薯干子晾晒,晒干后收仓。”
齐淑芳了解完情况,想问贺父今天过来送东西是不是耽误他出工,她可是不止一次听人说贺父特别能干,一年四季都不闲着。但是,她想让贺父好好休息一两天,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硬生生地转了话题,“今年能分多少粮食?”
“还是那么多,一年三百六,一斤粮顶五斤红薯,收成不好肯定分不到那么多,前年和去年分的就少,今年倒还好,真应了那句老话。”贺父道。
“什么老话?”齐淑芳很好奇,难道大家还能分辨哪一年收成好,哪一年收成不好?
“就是那句呀,‘牛马年,好种田,就怕鸡猴这二年,想吃好的等狗年’。牛年和马年这两年是年年风调雨顺,猴年和鸡年最不好,我就经历过这种情况。去年是鸡年,前年是猴年,风不调雨不顺,虽然没有绝收,但各种农作物的产量都低了不少。今年是狗年,嘿,收成真不错,小麦多收了好几千斤,红薯多收了两万多斤。”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农民的智慧不可小觑啊!
齐淑芳十分佩服。
等等,“我看不见得啊,爹,十多年前有好几年饥荒,我到现在都记得,经常饿肚子,那三年既不是鸡年,也不是猴年,倒有一年是牛年,怎么就闹灾荒了?”
贺父瞪着眼,竟然无言以对。
两个小的噗嗤噗嗤地笑,贺道星大声道:“哎呀呀,阿爷回答不了三婶婶的问题啦!”
“你个小东西插什么嘴?”齐淑芳再次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自然灾害是人力不可扭转的现象,无论什么老话都不是完全准确,所以怨不得爹。”
贺父有了台阶下,连忙点头,“对,对,对,这句话不是所有地方都有的,仅限于咱们这里,别地方的话就不是这么说的。其实,咱们这里虽然和河南、安徽交界,但是那三年算不上风不调雨不顺。咱们这里闹的饥荒不是天灾,主要是十几年前的粮食产量吹上了天,所有粮食都上交了还不够,反倒是农民年年饿肚子,日子过得特别惨。这也导致了老百姓没种子种地,自然就没有粮食收,才有后来几年吃不上饭的灾荒发生。十年前是最后一年,第二年是牛年,那年种的粮食次年丰收,日子渐渐好了。”
贺父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明显不愿意多说,担心隔墙有耳。
齐淑芳明白了,不再多问。
“爹,您在屋里歇着,我去做饭。”
刚买了煤球炉子,煤球没来得及买,目前还是用土灶做饭。
齐淑芳喜欢用土灶,接地气。
接地气的食物味道就是好。
齐淑芳麻利地拿出午饭的食材,打算做葱花炒鸡蛋、红烧野兔肉、豆角炖野鸡、白菜炖粉条,再熬一锅南瓜粥,馏几个两合面的卷子,差不多够吃了,南瓜、白菜和豆角都是贺父带来的,油是自己家榨的花生油。
当初收的花生送人后自己家里留了一百斤带壳花生,其中二十斤留种,剩下的剥出五十多斤花生米,出油量仅有四成,一共榨了二十一斤油。
齐淑芳做饭很舍得放油,已经用掉五六斤了。
贺道星从堂屋跑出来,一屁股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翘着双脚,脚上穿着齐淑芳给他做的鞋子,“三婶,俺给你烧锅。”
“哎!”果然是个好孩子。
“三婶。”贺道星鬼鬼祟祟地开口,“俺娘叫俺跟你说件事,你可得听好了。”
齐淑芳好奇地道:“什么事啊?你这么偷偷摸摸的,怕你阿爷知道?”
“俺不怕阿爷知道,可是不能叫小贵听见,小贵可爱学话说给俺大娘听了,俺大娘听了会不高兴。俺娘说,阿爷可能要单独做饭吃了。”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齐淑芳大大地吃了一惊:“你娘有没有说你阿爷为什么要单独做饭吃?”贺父能干活有工分,一年到手三百六十斤的粮食,也有少许分红,其中很大一部分都补贴给大伯一家了,王春花一直都很得意,舍得让他单独开伙?
贺父单独开伙的话,肯定要带走属于自己的那份粮食。
贺建党家孩子多,上学的上学,年幼的年幼,挣工分的少,粮食换成红薯和土豆,数目不小,贺父根本吃不完自己那份儿,最后都落在贺建党一家嘴里。
贺道星努力想了半天,重复出门前张翠花对自己的交代,“俺娘说,俺大娘嫌阿爷拾柴禾给三叔和三婶,怨阿爷自留地种的菜想着三叔和三婶,阿爷给三叔三婶送红薯,俺大娘也不高兴,说阿爷偏心,还有……还有……还有……三婶,俺娘跟俺说了好多话,可是俺都不记得啦!”说到最后,贺道星急得脸都红了,哭丧着脸。
听着贺道星话里说的原因,齐淑芳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王春花看到贺父对自己家的好,怎么不提自己夫妇对贺父的孝敬?
“别哭,别哭,我明天就和你三叔回家,到时候问你娘。”
齐淑芳顾不得自己的愤怒,柔声细语地安慰贺道星,直到他破涕为笑停止。
“三婶,你到家后,可别跟俺娘说俺不记得她说的话。”贺道星有点不放心,央求了好几回,“等俺长大了,上学了,俺就能记住俺娘说的所有话了。”
“嗯,我肯定不告诉你娘。你想不想让你阿爷自己做饭吃?”
贺道星咬了咬嘴唇,小声地道:“三婶,俺想哩!阿爷在三叔三婶家做饭,俺就能吃到鸡蛋羹了,俺爹俺娘不在家,俺也能去阿爷那里吃顿饭。三婶,你都不知道大娘有多坏,你说鸡蛋留给阿爷和俺们吃,可是俺没见到一个,都叫俺大娘给摸走了,俺娘不叫俺说。”
其实,按照齐淑芳的想法,贺父住在自己家的老房子,单独开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自己和贺建国可以光明正大地补贴他,不用担心他在贺建党家吃饭时把好的分给孙子,不用担心王春花克扣贺父的口粮。
她这么想,老人不一定这么想,老人总是喜欢儿孙满堂的热闹。
贺父没提这件事,贺道星也没说清到底是不是单独开伙,齐淑芳不好开口询问,决定等贺建国下班后让他去问,想通这一点,她低头炒菜。
野味都是风干之物,比较费时间,炒好加水,盖上锅盖,她塞了几根比较粗的树枝进灶膛,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唤,叫贺道星看着火,自己拍了拍围裙上的草木灰过去开门,露出隔壁叶翠翠的一张脸,大着嗓门道:“淑芳妹子,副食品店明天供应猪肉,我来告诉你一声!”
“明天有猪肉?我半个小时前才从副食品店出来,咋没看到公告。”齐淑芳又惊又喜,她还问了售货员,收获好几枚白眼,没得到确切消息。
副食品店并不是每天都供应猪肉,往往一个月供应五六次,少的话只有两三次供应,居民都抢破了头。而鸡鸭鹅这些家禽就更加珍贵了,只有春节和国庆各供应一次,今年国庆时齐淑芳正在上班,贺建国大半夜去排队没抢购到,齐淑芳可惜了好久。
叶翠翠也非常兴奋,“是啊,听说副食品站今天收了十几头任务猪,分给咱们这边副食品店一头,刚刚贴出来的布告,下午宰杀,明天一早开始售卖。你有手表能看时间,到时候别忘了叫我,咱们三点就起来去排队,我就不信买不到。”
“行,三点的时候我叫你。”
“你可得记住了。那我先走了,我去通知大家。”叶翠翠急匆匆地走了,和其他的街坊邻居一样,得到副食品店发布的最新消息,立刻奔走相告。
齐淑芳回到厨房,盘算自己和贺建国这个月的肉票。
因为古彭市不够发达,所以猪肉的配给十分精细,普通城镇居民每个月每人可以买半斤猪肉,职工可以买一斤或者一斤半,一大家子就靠那几斤肉打牙祭,往往有票有证反而副食品店没肉。齐淑芳每个月有一斤肉,贺建国有一斤半,以俩人的胃口来说,一顿就吃光了。
上海人之所以受到各地的羡慕,就是因为上海居民的猪肉配给在全国里都是首屈一指,每个人每个月可以买一块五毛钱的猪肉,将近二斤的分量。
贺道星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婶儿,俺明天能有肉吃吗?”
“你今天就有肉吃,有野兔子,也有野鸡,管够。”齐淑芳和贺建国手里的肉票确实都没用,不过家里不缺野味,她想买肥猪肉炼油。家里那十几斤花生油可不够吃,每个月的半斤食用油三四天就吃完了,现在和以后得做她和贺建国两个人的饭菜,用油量也会随之增加。
“三婶,你真好。俺就知道跟阿爷来送东西,肯定能吃到肉。”贺道星笑得非常得意。
他虽然很馋,但吃饭的姿态和速度都很规矩,反倒是贺道贵像饿死鬼投胎,他年纪小,还不太会用筷子,菜一上桌,立刻下手去碗里抓。
贺父敲了他手背一下,对齐淑芳道:“你给他拿个碗,我把菜夹到他碗里随便他下手。”
齐淑芳松开眉头,拿了一个空碗放到贺道贵跟前,也给贺道星一个。
“谢谢三婶。”贺道星咽下口里的食物,礼貌道谢。
两个小孩子毕竟不是大人,而且他们家都是按量分饭,胃已经缩得很小了,所以即使馋得要命,也没吃多少,剩余的都被齐淑芳和贺父一扫而光。
饭后,贺父催着齐淑芳去买煤球,并带上两个孩子。
煤厂每个月的月初供应一次,从一号到三号持续三天,错过了,就得等下一个月再来。
今天是三号,是这个月煤球供应的最后一天。
齐淑芳决定今天买煤球就是这个原因。
现在煤厂做的煤球都是蜂窝煤,一块煤上有十二个眼,分为三种,大煤、小煤和炭煤,分大户小户按票凭证。她和贺建国是两口之家划归在小户之中,之前自己一个人的供应就更不用说了,即使如此,也积攒不少煤球票。
她向叶翠翠打听过,他们是七口之家,一个月至少得用一百块大煤和二三百块小煤,自己家里经常炖肉菜,自己积攒的煤球票一看就知道不够自己两口子用,幸好家里有土灶。
齐淑芳庆幸不已,今天公爹送了不少木柴,以后每逢休息时间也得回老家拾柴禾。
城镇居民绝大部分全靠煤球炉子做饭,煤球一直都是供不应求,煤厂门前排了很长的队伍。齐淑芳排了大半天的队才轮到她,她下个月不一定有时间来排队买煤,一口气先买了五十块适合引火的炭煤,然后买了三百块大煤和六百块小煤。
大煤二分五一块,小煤一分五,炭煤一分,一共花了十七块钱。
煤厂工人负责清点搬运到平板车上,回到家就得靠自己搬下车。
“爹,把煤球搬到西屋。”
齐淑芳很爱干净,搬运煤球时一直戴着劳保手套,堆满煤球的粪箕子背进西偏房卸下煤球,挨个磊在墙角,摞到半人高。
贺父没用手套,两手乌黑,几乎和煤球同色,指甲缝里都黑了。
两个小的则是一个一个地捧着煤球往屋里送,虽然是凑热闹,但也算帮了忙。
“我听邻居说,前些年都是煤厂工人送货上门,搬上搬下,堆放好了才回去,特别尽职尽责。这几年搞得轰轰烈烈,都得居民自己去煤厂排队购买。”以齐淑芳的力气来说,搬煤球并不觉得累,但是脏啊,她都这么仔细了,围裙上还是蹭到很多煤灰。
直到日落西山,终于搬完了,齐淑芳拿肥皂给贺父洗手,洗过后手指和指甲缝都是黑的。
贺父听了齐淑芳的抱怨,还没开口,就见贺建国推着自行车从外面进来,脸膛上顿时笑开了花,“建国下班了?”
“爹?”
贺建国先是惊讶出声,随即看到齐淑芳身上黑乎乎的煤灰,“你去买煤了?”顿时十分愧疚、十分心疼,这种重活居然让妻子一个人完成。
“买好了,刚搬下来堆好,爹可是帮了大忙。要没有爹在,我现在不一定能把煤球买到家。”齐淑芳嘻嘻一笑,她怕贺建国自责,接着道:“你一直都在上班,没时间去买,我就趁着爹的平板车在咱家先去,没等你一起。”
“三婶,俺也有立功表现,俺也帮忙了。”贺道星插口。
“对,三蛋儿和小贵都帮忙了,晚上三婶给你们做好吃的。”齐淑芳一边说,一边拉开灯,昏暗的堂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哇!”第一次见到电灯的贺道星和贺道贵又蹦又跳,“好亮啊,比煤油灯亮多了。”
搬家时贺父也来帮忙,见识过电灯的好处,没像两个小孙子一样大惊小怪。
齐淑芳趁机把贺建国叫到一边,低声详述贺道星替张翠花传的话,悄悄地道:“你仔细问问爹到底是咋回事,爹要是单独开伙,咱们就给爹准备点东西。”
贺建国脸色十分难看。
齐淑芳还想再说,见贺父从外面进来,立即住嘴,解下脏兮兮的围裙,道:“建国,咱家的煤球炉子和炊壶我也买好了,你把炉子搬到厨房,炊壶用清水洗干净灌满水,我去找叶大姐换一块半烧的煤球,咱们今天就把炉子点上。”
她怕叶翠翠家做晚饭时把煤球烧透了,拿着火钳子夹了一块煤球急急忙忙地跑到他们家里,换回一块燃烧将半的煤球,又问叶翠翠找了一块以前烧透了但很完整的煤球。
烧透的煤球就是煤渣,不用拿新煤球换取。
炉膛可容纳三块煤球,烧透的煤球放在最底部,中间放烧过的,最上面放没烧的,三块煤球眼儿对眼儿,打开炉门,下面的火苗很快就顺着对齐的眼儿窜上来了,齐淑芳仔细检查了一遍,把灌满水的炊壶坐在炉子上面。
有了煤球炉确实方便,临睡前换上新煤球,炉门封上,重新灌了凉水的炊壶仍然坐在炉子上面,三点钟起来时,壶内的水温温的,正好用来洗脸刷牙。
昨天晚上虽然早早就上床了,但他们激战到半夜才睡,差点起不来。
幸好贺父带着孩子住在东偏房。
得知今日有猪肉供应,贺建国和她一起去,请人老觉轻也跟着他们起来的贺父继续睡,在家看孩子,早上让他自己去买早点,留了一斤粮票给他,因为齐淑芳觉得自己夫妇不一定能赶回来做饭。他们叫上叶翠翠的时候,惊愕地发现叶翠翠的公婆、丈夫和她全部出马。
十月微凉,夜色深沉,月牙不显,星子不亮。
街头巷尾是冷冷清清。
一行人加快脚步,很快就抵达副食品店,门口已经有三四十个人在排队了,大部分都坐在地上,倚着篮子打瞌睡。
有没睡着的人听到脚步声,抬了抬眼皮,看他们一眼,嘴都懒得张。
“快!咱们快去排队!”
叶翠翠非常着急地催促其他人,迅速无比地站在队伍后面,占了一个位,接着她的公婆丈夫也都跟上,生怕被人抢到前头,自己落后,落后一步可就得晚一步买肉。
贺建国和齐淑芳晚了一步,排在叶翠翠丈夫的后面。
叶翠翠的丈夫姓黄,人称老黄,是矿工,每个月有四十五斤粮食,在粮食供应中是最高的配给,排队很无聊,他转过身和贺建国说话,脸上不见一丝困倦。
裹着呢子大衣的齐淑芳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贺建国心疼极了,把自己扛来的草席就地铺上,垫了一层褥子,对妻子和叶翠翠道:“副食品店八点才开门,现在三点多,叶大姐,你和淑芳坐下靠着睡一会吧。”他在外面多年,相当有经验。
贺建国很想和齐淑芳靠在一起休息,可惜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有伤风化,只能把休息的机会让给叶翠翠,后者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齐淑芳有野外生存经验,坐着也能睡着,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一觉睡到大天亮。
齐淑芳揉了揉睁开的眼睛,发现叶翠翠已经躺到草席上了,很多排队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自己后面的队伍长得一眼看不到头。
“醒了?”贺建国第一个发现她的动作。
“嗯。”齐淑芳睡了一觉,现在很精神,就是心疼贺建国,眼里满是血丝,等到叶翠翠被老黄叫醒,抬手看手表已经七点多了,她站起身,对贺建国道:“你坐下歇一会儿,我去买点吃的,省得饿肚子等候。”
吃完包子,又等了大半个小时,副食品店终于开门了,欢呼声此起彼伏,睡着的赶紧睁开眼睛,没睡着的赶紧站起来,蜂拥而上。
半夜起来排队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住的,有人用装着石块的竹篮代替自己排队,自己回家睡觉,现在过来准备取代竹篮,排在他后面的人不承认,说他插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闹到最后两人大打出手,给后面的人可乘之机,绕过他们直接上前。
有的人排队到了肉铺前,满是骄傲地大声道:“买两毛钱的肉!”
有的人则是这么说的:“同志,给俺割三两肉。”
两毛钱的肉,三两肉,够塞牙缝吗?
轮到齐淑芳时,肉案上摆着几块肉,还有一点排骨、棒子骨和腿骨、下水,数目都不太多,剩下几条肉挂在柜台后的铁钩子上,目测猪身上的各个部位已经去了一大半,她留意到前面四五十人没有买走这么多,至少她没听见有人买排骨,而案上的排骨只剩一扇,另一扇不见踪影,肯定是在售卖前有人走过后门了。
她没有多想,迅速递上肉票、钞票和副食本,“五斤肥猪肉。”她和贺建国两个月的供应都在这里了,一次买齐炼油,用不着等下次。
她记得肉皮不要票,目光在案上扫了又扫,没见着,只能放弃。
贺建国拎着割下来的肉,齐淑芳注意到副食品店里没有鸡蛋,就和他挤出人群,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问起贺父单独开伙之事。
昨晚入睡前光顾着运动,忘记问了。
“爹不叫我问。”贺建国很不高兴,贺父不愿意说,他真不能逼问,“等会回家,我去问二哥,你也去问问二嫂,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爹在咱们家住,在大哥家吃,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爹给咱们送点红薯柴禾,大嫂就要把爹赶出去。”
赶,对,就是赶,在贺建国看来,大哥大嫂主动让老父单独开伙就是把老父赶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