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神户
“呃啊？”
尽管眼前的景象是自己早就规划过无数次的场面，但是真正面对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愣住了。
男孩躲在墙角把奄奄一息的母亲挡在身后，仰视着父亲庞大的身躯。
而那个男人此刻正从嘴里喷涌出鲜血，不停地浇到自己脸上。
血浆从头顶一直向下流，向下流，流过眼眶，流过鼻梁，流过下巴，把整个脸都染成红色。
——好可怕。
——虽然无数次想象过亲手杀了爸爸，让他倒在我脚边的快感多么爽快。但现在的我还是会感到恐惧。
男孩看着父亲的双腿软下来，跪倒在自己面前，整个身子向自己的方向倒过来，看上去就知道很重，会被压死吧。翔立即向后退去，只听一声闷响，男人前扑到地上，喉咙里发出咕隆咕隆的不明声响。
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
翔抬起头，看见方才还眼神一片污浊的女孩猛然回复了神智，意识到用匕首刺伤别人的事实。她满是黑色杀气的身体开始颤抖，对着同样无法辨认本来模样的，浑身是血的自己发出疑问：
“我杀了他吗。”
不敢确认事实的女孩很害怕地连嗓音都颤抖起来。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呐……翔，我杀了你爸爸吗。”
“还没有，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曾经的自己只会哭叫和求饶，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不仅仅因为他想要杀死的父亲终于倒下，还因为身边有着这样一个女孩的事实。
山城幸并不是正义使者，世界上没有正义使者，就如同没有圣诞老人一般冷酷却自然。她终究只是个人类而已。
但是，尽管如此却依然崇拜着她，相信着她。因为她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果断和勇敢，敢于向困难挑战的莫大勇气，都曾经令翔相当痴迷。
今天，这个女孩身上的勇敢和积极也全都消失殆尽，但他不会因此而放弃她，不仅仅因为现在的她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伙伴，还因为将她的勇敢剥夺的事件，就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夙愿。
是杀死父亲的欲望被她所担心着，所以她才代替自己挥刀刺向了父亲。
——你想保护我吗。谢谢。
——可是我做不到活在你的保护下。
小林翔在女孩嘶吼着从背后将匕首刺进男人的身体里时，从她的毫无生气的眼中得到了一个结论。
——我能做的实在有限。我既无法活在你的保护下，又无法有你那么强大的力量能够保护你。
——我无法杀死爸爸，只能代替你承担责任。
——幸好，至少我还可以做到承担责任。
男孩极其冷静地抹掉了脸上的血。
“——幸姐，你先走吧。”
简单的言语中包含着多么强烈的决心，对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来说，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面了。男孩知道有句话叫杀人偿命，即便父亲没有死，自己的余生也将会在监狱中渡过吧。
既然如此，干脆直接杀了他比较赚不是吗。
想到这里，男孩冷静地摸出家中的菜刀，顺着匕首的角度再次刺伤了男人。鲜血在刀子的压力下喷涌出来，哗啦啦又淋了他一脸。
简单却有效的动作。男孩重复着刺杀的行为，扬起手中的菜板向下砸去。
此刻，他的心中已经失去了悲喜。
重复了多少年，男孩的想法逐渐成型，他渐渐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是个胆小鬼。一直都是。
——总是躲在角落看着妈妈被打，总是等待着妈妈的保护，总是希望能够忘记悲伤的记忆，总是跟在你的身后等你回头带我玩，等你冲我笑，等你为我建立人际关系。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又软弱的人。
——可是，我不想再被幸姐你保护了，我喜欢保护我的幸姐，不想喜欢的人受到伤害。所以，由我来顶罪，由我来代偿本来就该我获得的罪名。
“幸姐，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长久以来无法获得连续记忆的男孩对上女孩吃惊的脸，慢慢挤出的苦笑中变幻出真实的颜色。从这一刻开始，他的记忆力彻底恢复，以那一天为界限，翔的大脑从那天以后才开始陆续接收普通的记忆，没有失败地全部过滤出去。
——你将我的可悲日常破坏，又将我拉进没有悲伤的世界中。你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我，现在轮到我救你了。
“翔！”“我叫你快逃！”
成长为少年的男孩甩开手中的菜刀，发出凄厉的咆哮。
了解他的一切痛苦，破坏他充满血泪的生活，给了他继续活着的意义，将他从牢笼中拯救出来的人，小林翔的生命里一切的起始与终结之人，便是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在幸的面前，翔就如同一个被看透的玻璃箱子，几斤几两一目了然，没什么能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他的一切秘密她都知晓。
他的所有想法，她也都能理解。
女孩的眼眶中流出泪水，那是充满了悔恨和感激的泪水。她嚎啕着跑了出去。
哪怕是结束了警察辅导，他也从没有问过，那把银柄雕花的精致匕首是哪里来的。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还能再次见到她，而且是在自由的状态下。
“谢谢。”
少女抱住了憔悴笑着的少年。
——我所有的勇敢都只是鲁莽和冲动而已，如果当时我再冷静一些，是不是能把现场伪造得更好，不至于现在闹得众叛亲离呢。
“不对，你还有我。”
“在你不再需要我之前，我会一直呆在你的左右。求你个事儿，如果我再次失去理智，变得不像人类——到那时，请你杀了我。”
少年内心的感动急速膨胀，快要撑破心房。从腹腔蔓延上来的温暖点亮了眼神中冰冷的极夜，簇成小堆摇曳的火苗。翔低下头，微笑着将头靠在幸的肩膀上。
“嗯。”
“我答应你，幸姐。”
少年和少女交换着誓言。
我们相互拯救，我们相互残杀。
我们从今以后不再为自己，而是对方活下去。
“到那时，一定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