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神户
冈本斋作正坐在茶室中,将茶碗转了两下,仰头喝干了最后一口抹茶。
“和果子和甜甜圈,公主你要哪个?虽然我不推荐西洋玩意儿,但小孩子似乎都喜欢这个。”
对面同样是正坐的女孩拿起甜甜圈,举到嘴边,又放下。
“不想吃。”
“心情不好?”斋作放下茶碗抄着手。“怎么突然两个月没来?”
“爷爷。”女孩推开眼前的碟子。“前一段时间神户的怪谈,爷爷听过吗。”
“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老头子记性太差啦,抱歉抱歉。”
“那件事,”
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女孩被两个月前的事件折磨得身心疲惫,脸色相当憔悴。也幸好托了发烧的福,才能被一直误认为只是身体抱恙而已。
“是我做的。”
实际上,这是她精神遭受折磨的后果。
“是我把雅子的四肢全都折断,仅仅是徒手,用我这双手!”
“哦。”
对此,斋作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然后呢。”
冈本斋作没有表现出任何幸所期待的反应,非常平静,甚至是有些冷淡地接受了事实。
“爷爷!你听明白我说话了吗!我可是伤了人啊!一直说要做正义使者的我,因为个人的报复念头伤害了同伴啊!”
“我听明白了,所以才问你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雅子搬走了,我逃走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最后倒在家门口,发烧昏迷了一个星期!”
“这就完了?”斋作一脸无趣地站起来,换成盘腿的坐姿重新坐下。“公主想说的不只是这个吧。”
“我其实不是人类,是怪物吧。”
女孩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说出了最令她痛苦的结论。
“身为怪物却妄想做正义使者,拼命宣扬自己的光辉形象又不被人接受,不被人接受因此生气,变成怪物报复他们,如此循环。炫耀着正义却在运用怪物的力量进行着以个人冲动为名的非正义,我没有办法接受不受控制的自己,难以原谅那样的自己!我特别害怕,害怕别人知道是我伤害了雅子,想要回到过去,可是再也没法面对他们的脸。一想到雅子说他们都是嫌麻烦才假装应和我的意见我就觉得整个视野都裂成了碎片,虚伪到无法直视!想要把他们全都杀死!”
她抬起头来看着斋作。
“两千年被车撞飞的翔,为什么我会有冲上去将他撕碎的冲动,终于明白了。早知如此,不想当什么正义使者就好了……”
山城幸被一桥雅子从根本上否定了正义使者的立足点,也就彻底地对自己的梦想进行了否定。
“不抱有绝对的善恶就好了……”
正是被父母施加道德和法律所束缚,强硬地遮盖住罪恶的火苗,现在的山城幸才更加悔恨,更加讨厌自己。被所谓的“正确”错误地扭转了人生,女孩的先天和后天此刻进行着强烈的斗争,若非有一方胜利,便是同时保存着两方的容器颠覆毁灭。
“我该怎么办才好……”
斋作仍是冷眼看着无助的女孩。
“这种问题,不是应该问你爸妈吗。”
早已清楚她所有问题的答案,意识到现在将她拉回最初该去的地方是最好的时机,冈本斋作不断逼问着要她自己说出回答。
“说不出来啊,说我私自和爷爷来往,我会被打死的吧!”
“我的公主大人,现在情况对你不是非常有利吗,谁都不知道凶手是谁,就算看到别人的脸都想吐,只要你能够忍耐内心的不适感,想要过以前的日子不是轻而易举吗。”
“还是说,你已经发觉我是谁了吗。”
冈本露出神秘的笑容。
“想回来吗,公主殿下?”
“回到‘我们’的身边。”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前不明白的事情也渐渐明白了。
斋作爷爷不是好人。
但现在的自己也同样不是什么好人。
或许爷爷所在的地方,是今后唯一的归处。
“我……”
女孩露出迷茫的神色。
冈本斋作一直以来都在细心地织网,静静地等待猎物,如蜘蛛一般不着痕迹地吐丝,逐渐收口,将女孩缠绕。他并没有做任何事推动她走向崩溃,而是早就看明从血液中就包含危险因子的幸迟早有一天会自己坠入深渊,根本不必他出手。待到女孩自身的矛盾积累到溃败,只要轻轻伸手,她便会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用,成为最强最凶的野兽。
“我不想像爷爷的徒弟那样,提着砍刀和别人对打,也不想恐吓别人还钱。”
“公主当然不能做下人做的事情。”斋作伸手拍拍她的头。
老人沉思着站起身,走回卧室。他找到烛台后面墙上的一个小洞,按下去,只听啪哒一声小隔板弹了出来,里面是一个装饰精美的长条木盒。
斋作拿着木盒推到幸的面前。
“作为公主殿下明白老者身份的奖励,老头子把这个送你。”
“这是?”
在斋作的示意下,幸端起盒子,轻轻挑开搭扣。
桃木香味飘进鼻子,随着盖子开启,暗红色天鹅绒布面中躺着朴素到过分的长条包装。暗驼色的棉布毫不起眼,幸疑惑地看着斋作,伸手握住了里面的东西。
这一握,她才感受到了那东西的与众不同。
即便隔着棉布,也能感受到一股坚毅与沉稳。廉价的最终包装难以掩饰它的高贵面容,从内里散发着清澈的寒气,光是亮出来便能逼退众人的威严气度骄傲地扫视着幸与斋作。
“剑刃都是有灵气的东西。公主殿下,请打开看看。”
幸无声地放下桃木盒子,将其从包装中抽出。
清亮的银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女孩此刻手中有了一把漂亮的匕首,精钢铸造,银柄雕花,长度大约三十公分,还没开刃。护手部分用了一点金子雕刻成高贵的百合形状,香兰剑叶,葡萄暗藤,一切都极近完美地被铸造成妥贴的模样。
山城幸睁大了眼睛。“好漂亮……”
比起古朴风格来说,在她手里的这把匕首更趋近于西洋式样,但放在桃木盒子里又没有半分不合衬,连斋作自己都十分惊奇。
“公主还中意吗?”
“嗯,我很喜欢!”
只要一点点甜头就会笑逐颜开的孩子此刻迅速忘记了方才的痛苦,但斋作不愿意再看到单纯为礼物而快乐的幸,他要为她的人生中加上无法被任何礼物抵消的沉重砝码。于是在她快乐地欣赏着银匕首时,老人用看似不经意的语气提示道:
“手握凶器的人,还能成为正义使者吗。”
“……诶?”
无视女孩的惊讶,斋作继续说了下去。
“假若这个国家,这个年代真的存在能够培养出正义使者的良好土壤,公主殿下也很难成为理想中的人物。因为血液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下来,后天的培养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父母给予的教育只会让被束缚在道德和法律之中的思考难以结果,公主认识所能达到的高度也因此相应地变得狭隘。”
“从今以后,是要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沉醉于正义使者的春秋大梦?还是要服从于身体,干脆追寻自己所追求的,从今往后,一切的一切都将由公主殿下自己决断。但是啊,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他抓住幸的手握在剑柄上,举起女孩的手将匕首指向前方。那里有着成群的“徒弟”沉默地等待,等待着他们的公主掀起新的混沌。
“瞧啊,道路已经显现出来了,幸。明确到你根本不必为之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