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口不择言】
人在接受麻醉或是昏迷的时候,是不会做梦的,这一点,是父亲推己及人教给女儿的知识。为了不做梦,男人放弃了睡眠。不过,这和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说起来,少女比起其他孩子还算幸运的是,母亲去世时她已经是高中生,所以还能记得母亲的样子……咦?或许正是如此反而与雪野的情况有着相似的悲剧性?
不管是有记忆比较好还是没有记忆比较好,不会对现在出现在眼前的人感到害怕,还多亏了至今保留的记忆。
少女不可置信地向前走去。
好黑。
虽然背景是黑色的,但是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也能看到款款而来的那个女人。
光源是从哪里来的呢。
风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诶?
那个女人不是……
轻轻移动步子,仍然身着夏天白裙的少女睁大了眼睛,带着惊讶的表情靠近微笑着的女人。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扫过少女的面颊,穿过耳边轻轻摇荡的鬓发,只见什么东西一闪就落到了地上,融化在墨色的背景里。
“妈……妈?
有更多的晶莹碎片从少女的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洒落。
抚上女人的脸,手掌间的温度并没有想象中冰凉,也并没有化作虚影穿透。
“是妈妈没错吧!?”
少女感受着触感的真实,顾不上眼睛的异常。
“太好了……啊……咧?好奇怪……这溢出眼眶的是什么东西,可恶……为什么会……”
胡乱抹着眼泪,少女的手掌间汇聚成一个小水坑。女人则温柔地抬起女儿的下巴,微笑着擦干她的脸颊。
“抱歉,总是躲着小千绘。”
比任何人都想先见到母亲。对于雪野来说唯恐避之不及的事情,可是少女却一直无法如愿。如同雪野害怕在梦中见到夏惠,千绘则是多年求而不得,无论对母亲抱有怎么样强烈的思念,都无法再与母亲相会。“妈妈是不是怕吓到我?”她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或许就是怕吓到女儿吧,姑且就这么定论。
千绘每天都有所准备地进入睡眠。要是见到母亲了要说什么话,要告诉母亲什么事,这些东西她经常有在复习。即便现在也不会忘记。不过她似乎忘了一点,就是现在并不是在睡眠中,而是肉身躺在手术台上正被解剖——算了,就是现在提醒她,想必她也不会重视在手术台上看到死去的人这件兆头并不好的事情吧。
“……对不起,妈妈。”
抽噎着低下头,少女皱紧眉头。
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般,她抓着那片没什么起伏的胸前:“我,背叛了妈妈的话。”
夏惠脸上似乎是“终于等到你说出来了”的表情,静静等着女儿继续说下去。
她咬紧了下唇。“妈妈的遗言,我没能保护好。”
“那是指……?”
不敢抬起头的少女闭紧了眼,深吸一口气,用力对着地面说出了萦绕在心里的事实:
“妈妈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所以其实知道的吧……我,在还没有明确死亡的时间之前去‘爱’了别人!!!”
低声喊出结论,千绘的声音发哑,身体不听使唤地顺着母亲的身体瘫坐在了地上。
“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明知道妈妈不会同意的,可是我是个笨蛋!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少女蜷缩着抱住头,难以排解的炸裂般的痛苦敲打着神经。“不仅来不及了,而且还要保持着他人三角关系中脆弱的平衡,不管谁受伤我都要阻止,也曾有百分之一的后悔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现在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很难过!”
少女的心声无法停止,不断对母亲倾诉着。这个一言不发,把秘密藏在心里的女孩,如滚滚洪水终于找到了闸口,在不真实的空间里对着亡故的母亲的身影以完全的信赖姿态表达着长久以来的感受。由于曾经经历过在梦境中被静雄掐脖子的一幕,早就明白面前的女人只是母亲的灵魂,甚至可能连灵魂都不是,但即便如此,少女仍然选择或许仅此一次的机会向故人忏悔。
并不是故弄玄虚,代田夏惠对她的告诫,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是一辈子的枷锁,是承载着“遗言”重量的最后和最高的判决。尽管安慰自己“既然已经付出了爱,如果不能好好解决这件事的话,便无法得到他们的爱,我死了他们也不会来悼念我吧”,但不可否认的是少女暗暗地意识到,违背了母亲最后对她说的话,不千刀万剐不足以偿还母亲被辜负的希望。
“不要爱任何人”——那些话,是她一直以来,也是从今以后,唯一的信仰。然而也是她,“……愚蠢地任意妄为亲手破坏了你给的冷淡循环,只是为了有人能在自己死去的坟前哭泣,就只是为了不让灵魂看到没有人为自己的死亡伤心而找借口!!!妈妈,我真是……真是个……何等自私的家伙!!!”
对母亲的歉意和对幸和弥生的无能为力,以及对自身不受控制的情感的唾弃,千绘用语言狠狠地鞭挞着内心,虽然这并不能令她好受些。越是批评就越瞧不起自己,如果此时黑暗中出现一把凶器,她也很有可能举刀自尽。
归根结底,还是如师傅说的那样。
——她在意着太多的东西。想了太多的东西。
纤细的身体之中蕴藏着并不强大但却异常坚韧的灵魂,坚韧却又在自贬问题上极其脆弱。导致她的作为就像一柄逆刃刀,能够给予伤害的利刃全都冲着自己。
而这样的自己不断地累积着内心的矛盾,逐渐变得危险而趋于崩溃。尽管之前已经崩溃过一次,但从鬼门关荡回来的少女只是弄通了自己与平和岛静雄之间问题的路,仍没有切实地搞清楚自身。
“……我女儿真的是个笨孩子呢。”
母亲柔软的手落在头顶,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虽然一直在你身边,但发觉你开始‘爱’人却没有及时和你相见阻止你,或许妈妈也有错。”
“诶?”
千绘抬起脸,望见母亲复杂的表情。“保护你的脖子不被那个叫做‘静雄’的男孩子直接扭断后,妈妈也在反省。”
“……啊……”
发出轻不可闻的惊叹,少女的记忆又回到了下着瓢泼大雨的中秋节。她还记得自己说过,“即便我比平常人不容易窒息但是你的话只要扭断我的脖子,像夏洛特那样直接把我的头和身体分离就万无一失了。然而你没有做到。”
——原来本来能做到的啊。不,在我说了那种刺激神经话的情况下,是无法控制使出全力的吧。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很坏的妈妈吧?为了不被抛弃向丈夫说谎,给了女儿那样的遗传病,禁止女儿得到普通人应有的人际交往,还给其他人种下了无法逾越的隔阂与仇恨……”
夏惠笑了,却饱含着悲伤。“小千绘,你真的好像妈妈。”
“诶?”
无法理解看似理所当然的结论是如何得出的,千绘不自觉的反问:“……哪里?”
“这里。”
只见夏惠细长的食指直直指向自己的嘴。“啊……嘴吗,我倒是觉得比较像爸……”“不是的。”夏惠摇摇头否认,却没有再解释下去。“小千绘已经长大成人,能够自行判断了,所以不必把妈妈的遗言当做非遵守不可的事情。但是相对的,妈妈也不能总是在身边护着你了。如果真的下决心开始爱人,就不能再总是隐藏着自己的本心——然而小千绘太像妈妈,所以妈妈才很担心你能够做得很好吗,会不会被人误解什么的。因为你刚刚开始爱人,还有很多事没经历过……啊。”
夏惠语速越来越快,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唠叨了,“啊,不好意思妈妈太吵了。对不起说了些多余的话。”
“不……没什么。”
千绘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母亲不见老去,被定格在多年前的年轻容颜,“妈妈,我好高兴啊……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在判断眼前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既不是梦也不是现实。”夏惠笑着把女儿耳边的碎发别到后面,“是小千绘失去意识时的神秘领域,所以尽管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赶快回去的话肉体活性就要完蛋了哦。”
说时迟那时快,千绘还没反应,夏惠便从身后忽然拿出一个闪着寒光的物体,在女儿没来得及躲闪之前,毫不犹豫地直捣向千绘的心口!
“啊啊啊啊啊!!!!!???”
——发生了什么!?
眼前急速模糊起来。少女都没看清母亲手中拿的是什么,便被无法忍耐的极度疼痛与惊慌侵占了整个大脑。
——我被捅了一刀?被妈妈!?怎么会!!!
鲜血像是花瓣从胸前绚烂地绽放开来,纷纷扬扬地喷涌而出。意识在不断地退化,身体似乎被什么强烈的吸引力向下拉去,少女无法相信母亲伤了自己,却又本能地并不想离开。然而她终于无法胜过那种吸引力,身体被扭成了麻花般向下挤压,就像进了肉馅机器。在离开的最后一秒,她感到全身是血的夏惠站起来俯视着自己,感叹道:
“二十一岁——长成了漂亮的姑娘了啊。”
“咳!”
发出了潜水者刚浮出水面呼吸的猛咳声,忽然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的少女下一秒又痛得直直倒回病床上。惊慌未定,她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心口,才发现根本只是噩梦。而方才极真实的痛楚也渐渐消失,只剩下她刚才忽然坐起带动的伤口疼痛。
“呃!呼……呼……呼……幸好不是真的……”
看着自己感触过心口却并没有任何血迹的白净手心,千绘终于松了一口气,无力地放下了手,却突然发现手挡住的视线后面,是平和岛静雄坐在病床床尾,包含着“没事吧?”目光的脸。
“哇!”
全身的隐形寒毛一竖,千绘下意识地缩起了身子。这个动作让她确定了两件事情:第一,她还活着;第二,她还没缺胳膊少腿。至于身体里面有没有少什么就不知道了。
“咳,”正色清了清嗓子,男人两手没有地方放似的,大拇指插|进了裤兜,半搭着手:“那个……不小心听到你说梦话了抱歉。”
“但是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故意偷听!而且真的只听到一句啊呀呀呀呀好疼!好疼好疼!!赛尔提你要把刚经历大手术的医生就地摆平吗……”
几乎把青年的耳朵扭了一百八十度,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顺势滑落。静雄对着青年远远地做出一个撞额头的威胁姿势,他立刻颤抖着缩到了赛尔提身后。
“你你你你你不也听到那句话了吗!”“所以我道歉了。”“少理直气壮!”“我说到底是……哪句?”
想起上次被父亲听到梦话,少女终于了解自己原来有说梦话的坏毛病。对于代田千绘来说,可真是坏到不能再坏的糟糕毛病。立刻思索着自己说过哪些话,她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刚才对妈妈说的,可都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啊……
由于对母亲完全的信赖而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少女把鸡蛋全扔进一个篮子里。她看看静雄又看看新罗,二人明显地刻意扭过头无视了千绘的眼神。
才刚刚活络起来的气氛陷入了紧张的沉默中。
或许是用文字表达会比较轻松,这时候还是赛尔提站了出来敲打着手里的pda,递了过来:
【“在还没有明确死亡的时间之前去‘爱’了别人”什么的……】
——不是吧?
少女整个人呆掉,扫视着两个男人。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