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流水无情】
等到七老八十了,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就是所谓的闺蜜,是不是太马后炮了?
扒拉扒拉头发猛然推门,代田千绘重新出现在宴会厅门口将本就尴尬的气氛迅速降至冰点。但她步伐稳健,穿着高跟鞋却丝毫不慌,让几乎每天都脚蹬高跟鞋的幸也惊讶于千绘怎如此轻松。
她不知道千绘因为cos,将穿高跟鞋的技能已修至满级。
从门口到厅正对面的话筒之间的路上,少女迅速考虑着要如何撒谎打圆场。身后跟着的翔像个仆人,在她上台阶故作优雅地抬起手时顺从地把手垫在千绘的手下方带着她,又给千绘调节话筒到适合她的高度。
翔在做这些的时候是没有什么实感的。千绘是为了镇住会场的不安情绪才做得有模有样,而翔完全是带着“我是男人而这是我喜欢的女孩”的感觉义不容辞地绅士起来。
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晕晕乎乎不知道千绘到底是为什么跑掉,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此番骚动,不巧惊扰各位,实在抱歉。”
以此为开场白,千绘欠身向各个方向颔首致意。
咦?这讲话的方式?
翔惊讶地看着千绘。
“小女方才忽然想起今日是爷爷的祭日,爷爷在世时十分疼爱我,所以心情无法平静。在婚礼上如此激动,实在不妥。”
然后,她想说点祝福新人的话结束发言,但是一想到神泽,就好像有鱼刺梗在喉咙里。
这桩婚姻分明是被诅咒的,无论多少祝福的话语都无法让他们幸福。而她的决意,就是尽可能让幸少受伤。
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她向右移几步,把话筒让给翔。
翔的眼神是,“诶,让我来说?”
千绘点点头。
青年有些紧张,使劲清嗓子握住话筒:“……呃,在下……”他学着千绘文绉绉的发言方式,“在下和新娘是青梅竹马,很了解新娘的为人。幸有时候很凶,但实则热心而善良,相信松尾先生有此贤妻,二人定能白头偕老。祝你们生活幸福!”
随着翔的句尾抬高语调,大厅里适时响起了亲友们的喝彩和祝福,其中还隐约夹杂着“那个女孩和青年也是情侣吧?”“是啊他们多般配呀。”“刚才女孩跑出去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去追了呢。”之类的评论。幸在大家的掌声中幸福得红了脸,握住身边的丈夫的手,闭上眼主动吻了上去。
诚顺势开始回吻。
人群的喝彩声更浓了,千绘却绝望地闭上眼睛。
知道真相的是我,受伤的是我,真可惜,拥有这段爱情的不是我。
拥有这段爱情的不是我,真幸运。
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少女放弃思考这个颇为辨证的问题了。而青年听到了台下人对他和千绘的议论很是受鼓动——当然,如果我们双方都没有弄错“鼓动”的意思的话。
……不我们一定是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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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结束后·路上
整场宴会千绘再也吃不下东西,却又不好意思早退。此番结束后幸和诚就要出发蜜月旅行,在他们回来之前千绘要从神泽入手,将事情旁敲侧击打听清楚。
她心里千头万绪正在飞速思考,一路上拒绝了翔好几次“不用送了”,但青年也不知想些什么,嘴上说好了好了再走一会儿就回去,脚却总也不肯转方向。
千绘直觉中感应到,他若有所思,眉头紧锁,可能也察觉到自己对幸的婚礼的态度大转变,说不定立刻就会说出什么很直指中心的话来。到时自己该作何反应?暂且当做全不知情来混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乘电车,隔位子坐,出站,回家,一路上,翔憋着气在酝酿如何开口,千绘也憋着气酝酿如何从神泽口中套话。好在神泽对自己的性向相当坦然,而神泽对明知自己是gay还态度不错的千绘很有好感,套话的事情应该能够顺利。
她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翔就突兀地叫住她:“爷爷祭日什么的是假的吧?”
千绘心中一惊,停下脚步。
“我明明听代田你说了纹身两个字,还在外面干呕,你还想糊弄我吗?对看见你干呕看见你那么狼狈样子的我也要隐瞒吗!?”
千绘从他的话里听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翔虽然带着眼镜却果然不是文弱的人,正相反,青年果然还只是个少年,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是他们的愚蠢骄傲,他怀疑的东西哪怕让双方都尴尬也要问到底。
可是世间万事又有多少事情能弄清来龙去脉呢。光是她自己身上的问题,就乱七八糟得连个线头都找不到。
你难道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不懂什么叫难言之隐不懂成年人的世界很无奈?要我把松尾诚是双性恋的事情往你单纯无害的直男脑袋里砸?
少女拿出手机。
啧,快没电了。得马上解决。
【我爷爷胳膊上的纹身也是ky,所以新郎真的吓到我了;我干呕是因为吃了太多蛋糕,你也知道我之前站在桌旁一直没和别人讲话光吃东西来着。】不擅长撒谎的千绘用文字圆谎起来得心应手,【还有你为什么不试着猜想一下我干呕是因为妊娠反应?】
最后一句完全是在调戏翔。千绘在文字表述上相当大胆,瞬间直击青年面部。冷冷享受着翔大脑当机而无法动弹的可笑样子,千绘收起手机。
“代田千绘!”
鼓动。
青年所谓的受到鼓动真正地开始促使自己行动起来。
在翔眼中,幸福地相吻的幸和诚简直是他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他理想中的恋人关系,或者说理想中“幸福”的实现形式就是这样,而如果对象是自己现在正在爱慕者的女孩千绘,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虽然越来越发现千绘用手机打出来的话语和他以往印象中安静温柔的少女形象相去甚远,但他相信这种扭转不会对两人的关系有着多么大的影响。
爱能包容一切,是翔相当理想主义的想法。被千绘的怀孕宣言吓到愣住,他甚至做出了“即使有孩子我也可以连孩子一起爱”这样的决定。因为他实在是太喜欢千绘,无论如何都不想把她交给别人。
青年意识不到他已经对千绘产生了占有欲。
“……”被翔正经地一叫,千绘露出“你想干嘛”的表情。
“请和我交往!不对,”翔扳住千绘的肩膀严肃地说,“请务必做我的女朋友!”
千绘明显呆住了。
“即使要养别人的孩子也无所谓!”
少女完全搞不明白他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疑惑地眨眨眼睛。
什么意思,他真的相信我怀孕?
不不不不不对,首先是另一件事情吧,什么,交往?
虽然刚刚我有种感觉他要说点什么但是——一般参加完他人的婚礼应该非常激动和感动直接说“我们结婚吧”才对啊!?
“……不要。”
千绘停止了眨眼睛的同时回道。
她会把拒绝作为与人相处的本能。
“代田,一起去游乐场吧。”“……我恐高。”“代田,学校后面新开了一家面包房,大家要一起去尝尝手艺,你呢?”“抱歉我胃不舒服。”“千绘,周末来我家玩吧。”“对不起我有事。”“你家住哪里咱们结伴走?”“我要去大学找我爸,不顺路。”
千绘身体弱大家都知道,但总各种理由拒绝同学的邀请,谁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慢慢地,风评也就不太好。
似乎又回到本质的问题上来了。
——为什么她的座右铭会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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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琦玉县
在千绘经过种种方法无数医生治疗后都无法确定她的病的真正名字,全家人都打算放任对病原的探究。对雪野一家人的歧视正是从那时候开始。
千绘母亲抱着她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每次哭到伤心处,母亲都会神经质一样地向千绘道歉,甚至磕头。母亲常常说“对不起千绘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生下你就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也会得这个病”,“你一定要原谅妈妈啊”之类的话。当时千绘只有五六岁,完全不能理解母亲的话,只是妈妈哭她也跟着哭这种越闹越大的方式表现她的恐惧。
后来稍微长大一点,她开始后怕如果当时说着“没有生下你就好了”的母亲真的掐死自己的话,现在想着这件事的自己就会不存在了。
也就是感到后怕的年纪,母亲避开所有人找她单谈。
她说的这个解决方法,使得千绘的人生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那就是——
“妈妈其实认得你的病的。可是妈妈却一直没有跟爸爸跟奶奶说过。因为妈妈太害怕了,千绘,你怕死吗。”
死?
小女孩第一次接触到生命特征停止这一抽象的概念。
“不,”她脱口而出,却接不上下文,慢慢地垂下小脑袋,“……我不知道,妈妈。”
“那妈妈现在要告诉千绘的事情,千绘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吗?”
“连爸爸也不能告诉吗?”
“对。”
“那好,我不告诉他们,谁也不告诉。”小千绘伸出手指和母亲的手指勾住,“拉钩。”
“好的,那妈妈告诉你,你的病在妈妈的家里本来只有男人才会得,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让小千绘也得上病……”仅仅说了一句,母亲就开始哽咽,无法控制自己。“这个病……这个病……前期表现就是经常浑身非常非常痛,个子很矮;然后……等长大到不确定的一个年龄,千绘就会突然长高,而长高之后的人,通常会有两个结果:或者病痊愈,身体也不会痛;要么……”
“要么?”
母亲擦干眼泪。
“——或者,千绘就会死。”
“‘死’,就是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也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玩好玩的东西了吗?”小女孩以最简单的方式询问关于死亡的意义。
一听到“见不到”爸爸妈妈,母亲又泪流满面,拼命捂住嘴巴,点点头。而千绘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怕被别人听见母女的私话,立刻捂住了千绘的嘴,抱着千绘无声地痛哭。
“千绘……妈妈真的很抱歉……妈妈不知道为什么会让千绘得病……”
“那妈妈为什么还要生下千绘啊!!!”她开始歇斯底里地挣扎。“妈妈是坏人!!!”
母亲呆愣着无法反驳。
此病本是传男不传女,她可以有很多理由搪塞,可以告诉孩子瞧你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活下来。可是她没有,她都没有。
母亲说:
“——因为我爱着你爸爸啊。”
因为爱着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结婚了,理所当然地会想给他生孩子,这是女人的天性。
即便现在的小千绘无法理解,但是想要给心爱的男人孕育爱情的结晶的想法,总有一天她也会有的。
“妈妈爱着爸爸,才会想生下千绘,可是妈妈也不知道千绘会得病。如果妈妈知道的话,当然不会生下千绘啊!所以妈妈才会后悔,如果没有生下你就好了啊……”
母亲又开始哭泣。
“……所以千绘,妈妈要教你在‘死’之前如何对待‘爱’……”
死和爱,是人生最难的螺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