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百转回肠】
三号路上有间中华餐厅。老板是中国来的移民。餐厅的特色是每种炒菜都分两种口味,适合中国人的,和适合日本人的。以前生意不很红火,后来老板发展24小时营业,才受到了欢迎。尤其是刚从附近娱乐场所尽兴而归的顾客,到凌晨都有些饥肠辘辘,但进餐场所只有这么一家,不得不迈脚进去。
餐厅在零时以后的灯光会被调整成具有浪漫情调的昏暗状态,每张餐桌上都燃着中华特色的大红蜡烛。不刺眼的光营造出略显神秘的氛围培养了某种奇异的现象:有情侣来玩浪漫,享受实则不伦不类的“烛光晚餐”;有流浪汉花一杯茶钱就可在能遮风避雨的餐厅里睡上一宿;有交换情报的线人们隔桌碰头,却并不会暴露自己的长相。池袋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同一间餐厅里都是人,人和人和人群,但他们彼此独立地分开,不用费脑筋分辨就知道哪些人是同一类的。而在其中作为被观察对象的一些人,又主动地承担着观察其他类型人的重任,就像千绘一样。
她大概来过两三次。在几星期前。
其实老板不甚欢迎只买一杯茶趴在座位上睡一晚上的流浪汉,但收银台后面摆着一尊颇大的佛像,可以推测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理应多多行善。
千绘对静雄的问题不肯正面回答。而静雄也懒得再去深究。
此时,因在街边坐着感觉不妥,由千绘的提议而坐在中华餐厅里。她的疼痛还没有过去,仔细回想后,差不多能够确定新的“生理期”又要来了。
“要点什么?”生意冷淡的时段,都是老板拿着菜牌亲自过来。
静雄示意千绘先点。
痛得没有力气喝东西,少女伏在桌面上战栗着猛摇头表示什么都不要。
“那就不要。”静雄转头向老板示意。老板啪地合上菜牌夹到腋下,抱着胳膊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先生,不消费是不可以在这里坐着的。”
“唔……”
背部向后靠,扯着脖子越过老板肥胖的身子向墙上的招牌菜介绍板看去。不久,静雄的视线被吸引住,慢慢站起来走向介绍板。
“这个吧。”
趴在桌子上极力默念乱七八糟经文的千绘感到头顶有热度传来,抬起身子看见一碗红红黄黄的东西。碗边勾勒着湛蓝的花纹。
皱着眉头辨认着碗中的内容物。“……红……枣?”
“嗯。老板说这个半透明的叫银耳,这个黑的叫莲子,这个白的是桂圆……好像。”静雄指着碗里的东西解释道。
千绘摇头笑,【不,桂圆是黑的,而这个藕白色的才叫莲子。平和岛先生,我吃不下东西啊……】
儿时住在老家,奶奶作为大家长很喜欢中国的医法,所以千绘也被迫地熟悉了一些中国药材和食材。红枣,银耳莲子桂圆,又或是碗里还有几粒枸杞,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
可是,她不明白静雄买桂圆红枣莲子汤是要做什么。
没想到静雄非常强硬,把碗往千绘手里一推,“吵死了快吃!”
“……”
“中医说红枣补血是吧……那个生理痛……啊啊烦死了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生理痛快吃了它!”
虽然他别开目光,但是这个不擅长给予他人好意的男人脸上还是出现了欲盖弥彰的红晕。
也有可能是对提及女性特有的身体周期而产生的自然反应,也就是害羞。
感到静雄的安慰,千绘的心情突然轻松一些,身体也没有方才那么痛了,她按着桌子站起来,隔着桌子慢慢凑近静雄仔细地看着那片红晕。
不用担心,此刻她的眼神还是那副观察待解剖青蛙的样子。认真过分的脸,真让人觉得浪费了好气氛。
“平和岛先生……”
因为太直白而有些可怕的眼神虽然不会让人想|入|非|非,但足以与她无法对视。静雄把头扭得更厉害了。
“……干,干嘛?”
【老板的红蜡烛,真的很好,连平和岛先生的脸都映红了。】
哐!
静雄抓住千绘握着手机凑到自己眼前的手往桌上一扣,砸得她呲牙裂嘴。“疼!”少女的惨叫让静雄醒悟到自己力道太大,忙收手。
千绘眨眨眼,无辜地坐下。
从那一成不变的眼色里看,她真的不是在调戏静雄。
乖乖举起瓷勺开始品尝,津甜润口的冰糖化于舌尖,莲子香脆,桂圆软糯,红枣连核都被厨师细心取出,尤其是汤汁甜美,不腻不异,温暖入心,千绘虽认得食材,却并未亲口尝过,因此十分惊讶于此汤的味美。就连身体的疼痛,都好像被暖汤冲开一般荡于无形。
“谢谢你。”
少女抬高碗做出致敬的动作。
“很甜。我很喜欢。”
然后笑容像是甜甜的冰糖一样化开了。
千绘不是第一次向他致谢了,更不是第一次朝他笑。她笑的次数多得没边甚至有虚伪廉价之嫌,但静雄却头一回“咯噔”一下。
男人为这声“咯噔”愣了半天。
“……啊,啊?没关系,嗯,没事。”有些慌乱的静雄伸手去拿墨镜,匆匆忙忙地戴上遮住视线。
令人内心产生异变的祸首到底在哪里呢?
“我很喜欢”。
“喜欢”?
是这个词的缘故吗?
喜欢和爱稍稍有些不同,但也有相同的部分。如果千绘说“我爱桂圆红枣莲子汤”的话,不仅不会给人可爱的感觉,反而会因为对桂圆红枣莲子汤过分的好感而吓跑其他人。对人抱有“爱”那还好,对没有生命的物体抱有爱意,绝对会冲破道德防线被划入“变态”的范围,不信你试试看说“我爱漫画”“我爱手办”“我爱bl”,根本就直接被普通人打入“最不想与之交流top10”第一名了。
事实也并非都如此,所谓对人抱有“爱”,折原临也倒是一直在贯彻实施,也同样被视为变态。
看来不管是“爱”人还是物体,都要仔细考量才好。
千绘告诉自己,只要在一起一些时间,并不难发现,平和岛静雄比想象中容易相处。哪怕这仅仅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除了差点把自己的手腕砸碎。
为什么会这么容易生气啊?怀着疑问,却明白不是那么容易问得出来的。
就算是为了公平的人之常情,她也该用自己不愿回答的问题来交换他的答案。但可惜,她是绝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病的。
因为不能确定说出自己有无法治疗的病症的后果。
因为已经受了太多的伤害。
小时候曾在河堤上被打过。不知道领头的是谁,因为那些孩子是远远地朝自己扔东西,当时逆光她看不清。她知道的是,那里面一定有自家兄弟。只有他们最先知道千绘患了怪病,是他们的父母传达的意思。
叔婆告诉孩子不要接近千绘,孩子也告诉他们的朋友不要接近千绘。他们朝千绘扔东西的时候的确没有接近她,为了打得痛快还自制弹弓一副不把千绘打得滚出琦玉县就不痛快的架势。
她发誓她仅会的那么几句诅咒全是那个时期学来的。
害怕着再次被疏远,害怕着失去现在的周围人,害怕幸离开她,害怕刚刚结交的翔,静雄,赛尔提,新罗,狩泽,游马崎,门田,渡草离开她,甚至害怕折原临也离开她。
在内心等级上她太过卑微,因卑微而贪婪,连折原临也都害怕失去。少女因身体而变得病态的心理与身体相交错而成为无法解开的难题,和无法控制自己的“暴力”而变得暴躁继而更加“暴力”的男人一样惨烈。
前几天父亲再次给千绘打电话,内容还是关于“为什么不接奶奶电话也不给奶奶回电话”。
儿时的自己因为总是被欺负,在没有想通其实是叔婆告诉兄弟不要接近自己之前,误认为是自己不够乖不够听话的原因。同辈的子孙那么多,最听话的就是她这个长孙,也就是为什么奶奶一定要强迫她在不久之后的中秋节回老家。虽然她还是瞧不起不聪明又有病,母亲是孤儿的千绘,但中秋节让最听话的长孙回来撑脸面是必须的。
随着成长而看透了奶奶的千绘不想理她。
再打电话来就把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诅咒扔过去气死她拉倒!千绘原是这么打算的。
结果父亲说,一起回去吧,我请了长假,过完中秋,我们去一趟神户。
她立刻没脾气了。
——神户,是她心里最后一道光熄灭的地方,也是她改变生活态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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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小时之前·酒吧
“你真的很笨耶。”
仰头干了一杯被掺入大量苏打水的“咸狗”*,幸咂咂嘴抱怨道:“咦?你,你怎么搞的啊!不伦不类的我……投诉的啊!而且还害我……嗝!打嗝……”
“你喝太多啦准主编大人。”拿走幸的杯子直接换上一杯白开水,“明天不上班啦?”
“上……上……什么班!”幸身子摇来晃去,一拍桌子:“熬了四年好不容易快要成为主编虽然我志向不在动漫杂志好歹也算辛勤工作的肯定。”深吸一口气继续抱怨,“可是未来婆婆说结婚和工作必须两个选一你说我是就此把自己放到家庭主妇位置还是一辈子光棍你说啊……你说啊!”
幸抓住翔的领子猛摇。
“别拽!要断了!要被你勒死了!”
幸听话地刚要松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抓紧了青梅竹马:“不……对!你不要转移话题!我是在说你太笨蛋了……为……什么……不送千绘回去啊!”
“是她说有人有车送她回去嘛。”
“你……憨啊!”幸一掌贴到他脸上把脑袋压歪过去,“叫你干嘛你就……干嘛机……会是争取来的啊!”
她趴到吧台上。“唉,总之,我算是over了,喂!年轻人,你多用功一点啦。”
“所以呢?”
“所以……就……我看老太太还算待见我,或许好好说说会有转机也说不定……也许啦。”幸满面愁容地趴着睡觉。“喂别在这里睡。”翔推推她。
幸拍掉翔的手,迷迷糊糊地应“只是稍微睡一会儿……”
“哎?那也就是说我有可能不必给你结婚礼金了?”
“……”幸已经睡着了。
去后面拿出一条冬天才用的浴巾披在幸身上,翔把幸背到散台区的角落。“唉,结婚什么的,”看着幸,翔自言自语,推高眼镜。
“——根本不能让任何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