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落荒而逃】
或许是留在岸上的证件给了警方线索,或许是通过千绘的面孔扫描在数据库里找到了她的信息,她被临也刺伤后接受了急救,之后没多久,代田千绘的亲属——代田照喜名就出现在了北海道。
在直系亲属已经全部亡故的现在,她能联系到的家人只剩下了本家这一个方向。
收到警方联络的是家主夫人,而照喜名是她派来接千绘回去的代表者。
这个身份是自己叔叔的男人,无时无刻不显得非常忙碌。由于身在省外,他的业务好像比之前更多了似的,总是挂着蓝牙耳机。
“身体如何。”
不包括任何关心,只是公事公办的冷淡声音传来。
“……还,好。”
“哦。能动吗。”
千绘缓缓地抬手试了试:“勉强。”
在这一过程中一直单手托着微型笔记本电脑打字的青年顿了顿,从屏幕上抬起头:“还有多久能下地走路?”
“……问医生?”
“小姐自己觉得呢。”
“……”千绘眨眨眼,明白照喜名接受的是把自己接回去的指令,作为他来说自然是希望无论如何越早办完越好。
起初,千绘没有给他明确的回复,是因为不想被接回老家面对家里的人——照喜名只不过一声吩咐,和千绘进行接触的医生护士全都换成了自己人,既是一种封口,也是对千绘无言的警告,警告她不要想逃走。
少女虽然想出了很多种逃走的方法,可当平和岛静雄出现在她面前,她却立刻改变了想法。
——比起老家那群人,更不愿意见到池袋的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她知道这次的谎终究瞒不了一辈子。
于是强撑着笑脸隐瞒着了一切事实。不提胳膊的伤,把静雄赶出病房之后,千绘马上要照喜名来接她回去。
——回不去了啊,只能逃走了啊。除了从你身边逃走,现在的我真的无能为力。不管说什么谎好像都会被你立刻识破,可是又不能说出事实!如果告诉你我的胳膊是折原临也刺伤的,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找他。可是没必要了,代田千绘和折原临也之间的一切恩怨,这条胳膊已经是终结符,不需要再有什么后续。平和岛先生那么干净的一个人,不应该再和无可救药的我们有任何牵扯,更不应该被卷进我们的争斗中,成为下一个折原舞流和折原九琉璃。
——是啊,我在害怕,害怕着怒气冲冲的你主动给折原临也送上门,然后成为新的牺牲者。
——啊……果然,我这么害怕,是因为……
“如果那个金发的男人再来,请把纸条交给他”——离开病房时,她把写着“已随家人回琦玉,不用担心”的纸条拜托给护士小姐。
这纸条并非千绘所写,而是照喜名代笔。现在的代田千绘由心所致,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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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国道
回程的路,千绘主动要求和照喜名单独坐在一辆车里,才发现,照喜名这个人的习惯和常人不甚相同。
以前从来没有过交集,因此无从得知,照喜名一向是自己开车出门,而且,即便是冬天,他也开着车窗驾驶。
这可是相当漫长的旅途,千绘被风吹得脸通红,她缩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眼都睁不开。她侧眼望着照喜名,他用发蜡梳理得妥帖整齐的发型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然而男人没有一丝尴尬,反而非常习惯了狂风似的,对发型无动于衷。
一直以来,千绘印象中的照喜名总是这样。不管外界环境如何,总是无动于衷地做着自己的事,看上去好像永远忙不完。但无论他手中的事是不是工作的一部分,这个男人似乎全心全意地等待着家主夫人的命令,即便在家里也经常穿着西装,只要夫人让他出门办什么事,半分钟之内就能听见他轿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千绘从以前开始就捉摸不透,或许是因为以前还太小了吧,她一直想不明白,照喜名做这些事到底是图个什么。在她的眼里,照喜名的行为过于刻意,但却没有什么目的性。他总是很严肃,没什么喜怒哀乐的表情,更让人不好推测。
但是今天,不知为何,照喜名的脸上似乎有隐隐约约的笑意。
是那种,自己都没有发觉,因而没办法提醒自己隐藏起来的笑。
千绘沉默地斜眼看了他很久,他都没有注意到。
“s……hu……叔,”
只不过说出半句话就要积攒很久的力气,少女缓缓抬手按住了喉咙。声带好像不存在了似的,完全没有真实感的样子。“我的声音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吗”,这样想着,千绘收回放在照喜名脸上的目光,扭头朝窗外看去。
“窗……关上吧。”
“小姐,恕我拒绝。”
毫无波澜的声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但是,很冷。”
说出了“冷”这个字,千绘猛然打了个寒颤。照喜名似乎看见了千绘在发抖,犹豫了很久,抬起左手先是推了一下眼镜,才按下了车门上的总开关,把除了自己身边以外的车窗关上了。
千绘立刻觉得暖和了许多,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想着气氛有所缓和了吧,不过还是不够。
他还是留着自己那扇车窗没有关,那扇窗户似乎包含着非常深重的执念,千绘想了想,有种自己的人生都快要走到尽头了的感觉,顾忌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便沉吟着开口了。
“窗……一定要开?”
“啊。”
“为什么?”
“啧,和你无关。”
男人下意识地冷冷拒绝,然后才想起要尊敬未来的家主似的,改口道:“对不起。”
“……没什么,”千绘淡淡地应,“我知道叔叔……从来没有想过,要尊敬我,那么……正好,我也有话……想说。”
少女摸了摸耳朵,低下头,轻轻问道:
“照喜名,你想当家主吗。”
——那是一句,并不包含太多疑问语气的问句,更像是陈述事实一般平淡自然。
这句话,就是代田千绘主动选择和代田照喜名坐在一辆车里的目的。
一瞬间,男人的呼吸滞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千绘以为,接下来的他应该会摘下面具了。
然而,他却压低声音,缓慢而庄重地否认道:
“不,断无此念。”
可是意外的是,即便他说出了与预想相违背的回答,千绘居然没有任何吃惊的感觉。她吃惊的反而是不为这回答吃惊的自己。
“啊,这样吗。”
没有多余的反应,也不再有其他回答,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真是可怜的笨蛋啊。
少女暗暗笑了起来。
——我和照喜名,全都是该死的可怜鬼。明明很想要却拼命掩饰,明明不想要却又讨厌让别人抢走,一直想要并为之付出努力的东西突然白白捡到反而不爽,不想要的芝麻大点的利益弄丢了又会懊恼。
——唉,别说我们,世上又有谁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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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少女并不知道,不久之前,荣夫人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而男人的决心和决意,从那时起就没有变过。
因为他仍然想要得到它,想到得到,然后将代田家的血统踩在脚下,心没有变,答案也不会变。
是的,断无此念。
如果我说想要的话,你们会给我吗?你们施舍给我的家主,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
所以我不会说想“要”的,像是狗一样摇尾乞怜,求你们把家主施舍给我,那种事情,从这个位子开始,再也不会发生了!
十六年前我看着那个蠢女人的坟头,从那把枪顶到我脑门上开始——是的,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不论我多么想要有尊严地活下去,我终究得成为狗。成为就连呼吸都要被人控制的狗。
成为,代田家的狗。
但我不会像那些男人一样,趴在门口等着老太太扔出来骨头,然后欢快地去抢食。吃完了摇摇尾巴,听她骂两句再安静地趴在门口。
要做,我就要做不露目的狂犬,将他们从我身上夺走的一切彻底抢回来,让他们无家可归,暴毙街头,为那个愚蠢的、我的老妈殉葬!
为此,我可以做一切低三下四的事情,只为了将来的某一天,亲手解决掉毁了我的家庭、我的人生的那个老太太!
还有我身边这个拥有一切却想把它们全部丢掉,自私地享受着一切却假装清高,贪得无厌不知廉耻的大小姐!
我要你们所有人,跪在我面前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