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东京
——我,讨厌老妈。
更讨厌早就死了的老爸。
至于老爸那边的家,更是讨厌。
现在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是因为老妈太愚蠢了,才会受到神的惩罚。
少年站在急救室外,表情如同冷却的铁。
他死死盯着急救室中躺在床上的人,目光中充满了恨意。
那种仿佛是看着仇人的恐怖眼神,他用它看着自己的母亲,甚至没有发觉脸上已经淌下泪滴。
——我,讨厌老妈。
都是老妈的错,都是她的错,对一个有家庭的男人白白地付出太多,还任性地生下了我。老妈不是太傻,就是被哪个男人骗了。
谁要她负责啊,我宁肯不要出生!
那一天是个非常普通的早晨,阿优像之前的行程一样,提早坐地铁去陵园给直康扫墓,然后再转车去一家小公司做清洁工。
然而她坐上地铁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含有化学毒气的炸弹被隐蔽地投放在车厢内的角落。为了减小阻力提高运行速度,地铁车厢不设置窗户,密闭的车厢内只有很小的排气口。
——那一天,很多人死去了。
——那一天,少年的世界也彻底死掉了。
——我不需要人可怜,不需要同情,因为,死掉的这个女人,我不承认她是我老妈。
我是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的孩子。就是这样,我很喜欢这样。
这个愚蠢的女人,就和她一厢情愿爱着的男人呆在一起好了,永远地埋在地下不要被任何人记得就对了。
少年系着白色围裙拉开玄关门,挑起门帘,门外是两辆干净气派的轿车。
而从轿车上下来的几个男人,纷纷欠身叫他少爷。
男人们的称呼并无任何谄媚的意思,就好像习惯成自然地把少爷两个字挂在嘴边似的。
他们说少爷,终于找到您打工的地方了。
当时,少年似乎明白这些男人的身份,却又不想承认。并且非常煞风景的是,他第一反应是“糟了,面要黏了,不快点捞起来会被大叔骂死。”
“啊啊我得先去把面料理好……”
少年转身就往店里钻,却被男人一把扳住肩膀。
“少爷,请您听我们说完。”
“等会再说我要去捞面……”
“你给我站住!”
蓦地,男人将少年的胳膊使劲向后别,轻易地卡住少年正疼痛难忍的背筋。
“啊疼疼疼疼疼疼!做什么!”
“少爷,根据优夫人和家主大人的私约,如果优夫人不幸在少爷还没成年之前去世,那么就要把少爷接到本家,所以请不要再反抗了乖乖跟我们走!”
“开什么玩笑!谁要跟你们走啊!!那个女人擅自做些多余的事情,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答应!!”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优夫人近些年身体越来越差,她也知道自己可能看不到您成年的那一天了,作为儿子您不是最清楚的吗!”
“我清楚个屁啊!!”
随着少年的怒吼,不知道为什么,一大片眼泪突然就撒了出来。
——啊咧,为什么我会哭啊。
“那个女人的身体好不好,我怎么会知道!!”
——我到底是……在为谁哭啊。
“‘关心’什么的……我根本没做过!!还没做过!!”
——明明还没做过,她就死了。明明还没报答什么养育之恩,她就死了。
“我儿子的数学学得真棒!”
“照喜名,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很重的……能拿得动吗?谢谢~照喜名长大一定会变成一个好男人。”
“没关系,妈妈一点都不累。女孩子可是很强的喔!”
——和那个蠢女人生活过的时间,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变成了泡沫。
少年突然使出全力推开身旁的男人,像一匹受伤的野狼哀嚎着想要逃跑。
“让我走!放我走!!我不要去那个家!!为什么那个女人都死了我还是要被那个家控制,你们这群该死的狗,向那个家摇尾巴就那么开心吗!!”
他吼,挣脱男人们扑上来的身体,拼命地踹,拼命地撕打,手被拉住了,就用牙咬,用头撞,脚步错乱,发出毫无意义的咆哮,男人们的手臂像是一根根钢筋,将他死死地固定住。
“少爷,这是我们的任务,请不要再反抗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甘,委屈,愤怒,害怕,少年扯着嗓子大叫的声音已经吸引了许多行人,男人们皱起眉头,打开车门将少年塞进去,然后,坐在他身旁的男人默默看着拼命想要打开车门的少年,无声地举起手枪抵在他发热的脑袋上。
“……!”
“清醒了么。”
在他发热的皮肤上,枪口冰凉的触感一下子唤起失却的理智。
——枪!
——完了,我要死了!
少年张张嘴,感觉冷汗从太阳穴一直流到嘴角。他刚要大叫,男人便说:“没用的。玻璃上贴了防爆膜,手枪也安装了消音器。就是不想被路人看见刚才才没拿出来,现在我毙了你都不会有人知道。”
“所以,安静地好好坐着。”
“等……等一下,我知道了……我可以去……可是请打开窗子,我不能呼吸了……”
产生在枪口恐惧之下的呼吸困难,令少年脸色更为难看。
“我拒绝有可能会令你向外界求助的提议。请不要紧张,只要少爷不乱动,我是不会开枪的。”
“不行……我真的……”突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贴到玻璃与车门之间的缝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奇怪……我要开窗,快把车窗打开,快打开!打开!打开啊!”
——好可怕……好可怕……我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他们一定会在这里毒死我,我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请少爷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了。有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少爷是没法逃跑的。”
“那你为什么要害怕我……逃跑……你他妈的快把车窗放下来啊……”少年举起拳头砸向车窗,可是已经没什么力气,只是一下下地发出象征性的响声。他满是汗水的手掌在玻璃上留下浑浊的痕迹,视野因为缺氧而模糊不清,他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想要最后再,最后再呼吸一点可怜的氧气。
“唉,”男人叹口气,敲敲司机的头枕,“把我这面的窗子放下来吧,这家伙看来是被地铁事故吓出神经病了。”
吱——
“呃!”
少年猛地扑到男人那边的窗户,像他最厌恶,最不想成为的那样——像狗一样地贪婪地呼吸着。
——是的,那个时候我明白了,不论我多么想要有尊严地活下去,我终究得成为狗。成为就连呼吸都要被人控制的狗。
成为,代田家的狗。
但我不会像那些男人一样,趴在门口等着老太太扔出来骨头,然后欢快地去抢食。吃完了摇摇尾巴,听她骂两句再安静地趴在门口。
要做,我就要做不露目的狂犬,将他们从我身上夺走的一切彻底抢回来,让他们无家可归,暴毙街头,为那个愚蠢的、我的老妈殉葬!
为此,我可以做一切低三下四的事情,只为了将来的某一天,亲手解决掉毁了我的家庭、我的人生的那个老太太!
蠢女人,我得感谢你啊,因为你的请求,我能够顺利地改换姓氏成为代田家的养子,能够得到富裕的生活和读大学的钱,能够很快进入家族企业担任要职。
感谢你的愚蠢为我铺开的路,我会尽最快速度用他们一家的脑袋装饰你的坟头!
这就是,阿优这个蠢女人干的第四件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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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愚蠢的。
这是一条真理。
这条真理,从过去到现在,乃至于将来,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