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东京
【阿优:
见字如面。
三月的春风又吹到琦玉了,天气一天天变暖,今年的花粉症或许会格外严重吧。
出门的时候要戴好口罩呀。你我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打喷嚏的时候突然骨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呐。
我最近为了躲避花粉,几乎都不怎么出门呢。
有的事情我干不动了,就交给年轻人吧。
对了,说到年轻人,最近雪野大学院*毕业了呢。那孩子是真的很厉害,跳级跳得令我都感到害怕。现在,他一边在读博士,一边就在学校里任职了。以他的速度,估计博士也会很快拿下吧。
哈哈,虽然我很高兴啦,不过他这么喜欢化学的话,代田家的家业该怎么办呢,要是勉强逼他肯定是不行的吧?
那样的话,就拜托阿优了。如果照喜名对商业感兴趣的话,当然是最好了。嘛,如果不行的话,我弟弟家中总会有合适的孩子的。大概。
啊……好想再看看照喜名啊……不知道他现在长得多高了,是胖是瘦,在学校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被同学欺负——不对,像他那样没有父亲的孩子,受欺负是肯定的吧。也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哥哥的夫人没有欺负你吧?不管什么时候坚持不住了,都可以马上搬到高丽本家来,所以不要乱来啊。
阿优,我一定会再去东京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在东京再次见到你和照喜名的。一定。
直康留
昭和六十年弥生*】
中年女性细细读着手中的信件,阅毕,将薄如蝉翼的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中。她努力不让眼泪滴在信上,一丁点的浸染都是对心灵的折磨。
这封信,是几个月前直康先生寄给她的,也是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前几日,阿优哥哥的旅馆中突然来了几位黑衣人,他们保护着一位穿丧服的老妇人来到阿优的房间,当时,阿优正在做给人缝补衣服的零工。
还什么都没说,阿优就知道面前看上去气质不凡的妇人是谁了。
她那时才反应过来,从直康的最后一封信来看,字里行间时日不多的暗示其实比比皆是。但自己什么都不明白,连直康先生情况那么危急都没发觉到,就这样,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阿优第一次因为感到自己太笨了而难过。
夫人站在房间里,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没有对阿优的衣着和打扮做出任何评论,也没有表现出对房间的鄙夷,因为心情悲痛,对阿优的失礼已不在意。“日安,本名代田睿子,嫁入后讳名为荣,亡夫所称阿荣,便是我。”
“亡……夫……”
真的听到直康去世的消息,阿优还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虽然很想说不相信,但阿荣的脸色并不像是玩笑,况且今天她也好好地穿着丧服来了。
但是——
在对面的女人脸上,似乎找不到一点悲痛的神情。明明是亲爱的丈夫,为什么她却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带着冷淡的语调说着本应该令自己痛苦万分的话语。
——难道说她,不爱直康先生么?
突然,阿优发现自己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哎呀呀?
眼泪霹雳啪啦地砸到手边堆着的破衣服上。
她赶紧掏出手帕擦干眼泪,心想着荣夫人一定在心里偷偷笑话自己吧。
可是她却将陪同的黑衣人赶出门外,然后坐到矮桌前不发一语地听着阿优抽泣的声音。
“荣夫人,您这是……这是干什么?”
“亡夫曾说,阿优殿比我更像女人。”
她理了一下丧服的袖口,面无表情地把视线定格在前下方。
“既如此,阿优殿就像个女人那样,连同我的份一起哭出来吧。”
“诶?”
阿优坐到她的身旁。
“荣夫人您……说什么?”
“请哭出来吧。连我的分一起。”
阿优看到她的眼眶中有泪水涌起的痕迹,可最终,什么都没掉出来。
“成为家主,保护家族,是我的使命。因而在何时,对何人,都绝不能流泪。”
“——‘女人’的标签,已经丢掉了。”
——啊……
阿优在那时候明白了。
——这个女人,果然比男子更强。不是力量,不是阳刚,而是坚强的心灵。
——女の一念岩をも通す(弱女心坚石也穿)。是这样吗。
她们为同一个男人悼念的心是一样的,只是形式有差别,仅此而已。
顺着她的意,阿优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哭得眼睛都肿了,整个手帕都湿透了。但正如方才说的,就在她身旁的阿荣却一直面无表情,动也不动地看着前下方。
过度操劳的丈夫年仅五十八岁就因病去世,留下了还没成人的儿女们,偌大的家业,和虎视眈眈的兄弟,所有重担全部都要她来背负。
——她的心,已经死了吧。
“……谢谢您。”
阿优好容易平息了哭泣,连忙向阿荣致谢,而阿荣连“不客气”都没说,淡淡地提出:
“根据亡夫所想,希望你们尽速迁至本家。”
“这是……直康先生的遗愿吗?”
“并非如此。只是亡夫一直以来有此意愿,如今……”
“是吗。”阿优轻轻用手按着眼角,想起只有八岁的照喜名。“那孩子,因为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没少受同学欺负。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事实就是事实,受欺负,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孩子的心灵变得更坚强。作为女人,不管直康先生来的次数多么少,但在这里一直等待着直康先生的话,我就还能骗自己说直康先生只属于我。”
阿优扑哧一声带着鼻音笑了,“作为女子的狡猾,荣夫人一定能懂吧。去了琦玉,那孩子没有父亲的遭遇不会改变,也会被人欺负吧;而我住在永远不属于自己的家里,也不会舒服的吧。而且,也会给荣夫人添麻烦……”
“高丽本家,那是属于直康先生和荣夫人您的家,并不是我的家。”
她将手掌覆盖在矮桌上抚摸着木板的纹路,那上面的每一道磕碰的痕迹都是她生活的证明。阿优微笑地看着矮桌,怀念地说:
“……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会一直,一直在这里等待着直康先生,在东京保护着直康先生。”
“亡夫已仙逝。”
“嗯,我还没那么快忘记喔。”
阿优像是回到了从前,带着天真的语气应道:“就算直康先生不在了,他的爱,他给予我的记忆,也都还在我心里。”
“我会保护着它,绝对不会忘记。并且,好好地抚养那孩子长大。”
“荣夫人,女の子がいや(女孩子可是很强的)。”
“……嗯。”
这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因为对同一个男人的爱意,贯彻了同样的做派,走向了不同却又相似的道路。
守护的道路。
如果不是这样的对手,恐怕会是很聊得来的朋友。
“如此,亡夫的骨灰,我会派人送一部分来的。抚养金,也会继续供给的。”
老妇人似乎没有再逗留的意愿,轻推矮桌身子向后拉去。
“啊,可以吗?”阿优相当意外,可以说是受宠若惊,以为她要走了,连忙站起来:“谢谢您!”
可是,阿荣却在身体远离矮桌后,正襟危坐,慢慢地向阿优伏下|身子。
“呀啊!荣夫人!请不要向我……”“亡夫的一部分,”阿荣的语气仍然波澜不惊,但阿优知道,在她的语言中包含了多少担心和嘱托。
毕竟,阿荣“曾经”身为女人。
不,她现在也是一个值得挺起胸膛骄傲的女人。
“……请一定要保护好。”
“……是!”
那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承诺。
现在,她深吸了一口气,止住眼泪,将信放回匣子。楼下有人喊她的名字,说琦玉的人来找她。她料想是骨灰送到了吧,连忙整理好丧服推开房门。
代田直康的一部分骨灰,将直接葬在东京的某个陵园中。
不论是东京还是琦玉,都有两个女人守护他。即便他死后,保护他的大树也没有倒下,永远,永远。
这就是,阿优这个蠢女人干的第二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