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 四周突然灯火齐明,江小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发现自己果然是被关在一个房间里, 只不过比普通地牢宽敞许多,条件也比江家自己那间卧室差不了多少,徒有四壁,只不过左右两边各增设了一个大方鼎,其中燃着熊熊火焰,照得四壁亮堂堂的。
再看身上缚着的,乃是一种晶莹剔透的丝。
几个人徐徐从门外走进来。当头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人, 青灰色的衣衫, 身材略有些发福,面容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户老爷,他笑看着江小湖, 神情十分和气, 然而那双眼睛里却隐隐有精光闪烁,暗藏锋芒。
距离上一次见他,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江小湖没有过多注视,反将视线投在了另外两个人身上。
两个女人。
其中一个正是兰心落,她今日衣着反常的朴素,毫不惹眼, 却仍是媚态天成,一进门就静静地站在旁边,二人目光碰上,她急忙别开脸,似乎很惭愧。
至于另外一个,江小湖定定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什么话也不说。
是的,那个人他太熟悉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日,吃饭睡觉二人都没分开过,就连她身上的味道他也记得清清楚楚,明知道她是有目的地接近,他还是给了她机会,她对他“好”,他就对她更好,同时一遍遍告诉她,希望“今后也一样”,但最终,她的选择依旧不是他。
从进门起,她就一直垂着眼帘,没有勇气与他对视。
气氛很是古怪。
先前那老人已观察他许久,此时终于笑着打破沉寂:“你比老夫想象中聪明许多。”
“你却并不如我想象中高明。”
“哦?”
江小湖不答,眼睛仍看着他旁边那个人。
贝齿轻咬红唇,模样依旧可爱可怜。怪她?但这一切他是早就知道的,也早就想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却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怪不得人是吧。
良久,江小湖笑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这许多年,兰大老爷费尽心思,连女儿也舍得送出来,想不到如今竟这么沉不住气。
“是不是很不甘心?”兰大老爷上前两步,又侧回身,看着旁边的兰大小姐,“聪明的男人总是自不量力,想试一试自己在女人心里的地位,所以下场都不会太好。”
江小湖沉默半晌,点头惨笑:“明知道她是你派来的,是我太自不量力。”
“越是聪明的男人,反倒越会做出笨事。”
“我实在不该做这种笨事。”
兰大小姐脸煞白,呆呆地站着。
兰大老爷看了她一眼,微笑:“有了这次,想必今后你对女人又会多些认识。”
江小湖道:“我明白。”
“可惜如今才明白,已经太晚,你未必还会有‘今后’,”兰大老爷摇头,“没用的江小湖,这些年,你这模样也的确差点骗过了我们。”
“因为我要守住三件东西。
“一件是白日惊风剑谱,一件是江家历代积累下来的财富,还有一件……”兰大老爷缓缓抬手,看着手上那支熟悉的、形状古怪的金钗,叹息,“老夫实在想不出来,这上头究竟有什么秘密,那件宝贝究竟又是什么模样?”
江小湖很平静:“那不过是众口传言罢了,是真是假尚未定论,为了一件莫须有的宝贝,竟使得你置多年情谊不顾,生生害了我江家满门,你就不怕到头来会是一场空?”
兰大老爷并不紧张:“老夫原本也怀疑的,但有一个人曾亲口告诉我,那绝非莫须有之事。”
江小湖道:“他也可能是在说谎,利用你对付江家。”
兰大老爷奇怪地笑:“你错了,那个人绝不会说谎。”
“谁?”
“江孟,你的祖父。”
江小湖愣。
兰大老爷笑得越发开心:“你该记得江孟大寿那一次。”
江小湖黯然:“此后不久,他老人家就去世了。”
“可惜,”兰大老爷居然也叹了口气,摇头,“江孟的确不简单,那日我带小女去贺寿,与江孟私下谈话,你知道,他与我素来是无话不谈的,我无意中问到了此事。”
江小湖淡淡道:“人人都知道,兰大老爷对我江家之事关心得很。”
兰大老爷没有理会他的讽刺:“江孟当时虽未明言,却说此宝若有幸留下,将来江家必定名震江湖,逐鹿武林,怕的就是保不住。”
“就因为这句话,才让你动了心。”
“有些人总是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的,当年河南柳家无意中得到半本失传的《嵩阳秘籍》,不出一年便几乎遭到灭门,后来他们无奈之下故意让秘籍被劫走,才免了这场大祸,保得子孙平安,这事你该听说过。”
江小湖点头。
兰大老爷颔首:“江孟早已担心会有大祸临头,所以才让你从神童变作不务正业的败家子,暗中将那件东西和剑谱都交与你保管,只可惜他想不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
江小湖冷声道:“他只是没料到那个人会是你,人人皆知江兰两家世交情重,谁能想到,江家血案会是出自兰大老爷之手。”
兰大老爷不在意:“正所谓祸从口出,自你出生那日起,江孟不慎失口泄露消息,他便一直在等,费尽心机安排筹划,想要避免这场祸事,保住那件东西,只可惜他死得太早,否则我未必敢动手,那晚从江家人口中问不出白日惊风剑谱与那件宝贝的下落,我便想到了你,一个神童能变成最没用的人,自然什么事都有可能。”
江小湖道:“有时候东西交给最没用的人保管,反倒更放心,别人也想不到。”
“老夫还有件事不明白。”
“说吧。”
“这几年,外头都传言江家闹鬼,你究竟是被谁弄到城外野地去的?
听到这个问题,江小湖笑起来:“你以为?”
“我原本以为是金还来。”
“不是老金。”
兰大老爷松了口气:“如此,果然是他们。”
江小湖愣:“他们?”
兰大老爷道:“暗中监视江家的人不少,除了老夫派去的,还有另外一批神秘人物……”
“另外?”江小湖错愕,打断他,“不都是你的人么?”
目中精光一闪,兰大老爷凝神看了他片刻,缓缓摇头:“老夫原本以为是千手教的,但如今金还来已和你交了朋友,应该不会再派人监视你,后来老夫抓了几个,还未来得及问清来历,那些人就都服毒自尽了。”
江小湖皱眉,若有所思。
兰大老爷岂会看不出:“如此说来,这事并不是他们做的?”
江小湖回过神:“自然不是。”
“那究竟是谁?”
“是我,”江小湖靠着墙壁,懒懒地笑,“自然是我了。”
兰大老爷瞧着他,不语。
江小湖道:“当初家祖父早害怕会有这么一天,因此在江家设了条密道,以备危急时候脱身之用,我搬回江家后,每夜里都通过那条密道去了城外,第二日再从城外跑回来,用不了多久,便传出了江家闹鬼的消息,这样就再没有人敢随便进出江家了。”
兰大老爷怔了怔,冷冷道:“这法子果然高明。”
江小湖笑道:“世上本没有鬼怪,可多数人都怕鬼,你派来的那些人虽然厉害,却始终是人,而且远不及你聪明。”
“如此,你就可以避开他们做许多事。”
“比如和老金交朋友,再比如,试试宝贝看它有没有坏,又或者,白天我已顺着密道出城去了,他们却还是守在院外,不敢进去瞧……”
他越往下说,兰大老爷的脸色就越差。
“更重要的,可以在暗地调查当年江家血案的凶手,”江小湖终于收起笑,直直看着他,“当我真正确认凶手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
兰大老爷默然良久,才负手踱了两步,又转身看着他:“据你说来,那密道原本是脱身之用,但令尊他们却似乎并不知道。”
江小湖闭了闭眼:“只有我知道,这是祖父的意思,他老人家也没想过,那条密道有朝一日会真正派上用场。”
兰大老爷点头:“一个秘密知道的人太多,难免出事,怪道那晚江家无人逃脱,江孟当真是爱孙心切,他也没想到自己死了之后,你会那么快就被赶出江家。”
“他们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作出这等血案。”
“这只能怪江孟,他若早些将那东西送与我,何至于招来大祸。”
江小湖冷笑:“这道理听起来倒新鲜得很。”
“自古宝贝当属强者,”兰大老爷扬眉嗤笑,“江家自不量力,妄图保住它,所以会招来灭门之祸,纵然没有老夫,也会有别人。”
江小湖疲惫地靠在墙上,看着他手上的金钗:“那件宝贝,如今已经在兰大老爷手上了。”
“但老夫还不知道它的秘密。”
“你可以试试逼供。”
“老夫从不做白费力气的事。”
这回轮到江小湖诧异了,直直望着他好半日,才摇头笑:“如此,兰大老爷竟是对我束手无策了,莫非抓我来是吃闲饭的?”
兰大老爷点头:“正是。”
江小湖愕然
“最近监视江家的那批人明显增多,老夫抓你来,是想保护那个秘密罢了,既得不到它,也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上。”
“若我永远不说?”
“那就委屈你在这里住下去,直到你愿意说的那天为止。”
“你打算关我一辈子?”
“可以这么说,”兰大老爷笑笑,“我已老了,没多少时间可以等,有这样一个秘密陪葬也是好的。”
江小湖听出了他的意思:“若你活不到我说的那天,就杀了我?”
兰大老爷不否认,望望四周:“这山庄是我花多年心血建成,没有人会找到,而且光这地牢里就有五处机关,你是不可能逃出去的。”
江小湖笑道:“不说是死,说了你也绝不会再让我活下去,我似乎都没什么好处。”
“但老夫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机会?”
“不错,”兰大老爷微笑,“倘若你肯说出那个秘密,今日不仅可以安然离开,还可以带走这里随便一个人,老夫说话绝无更改。”
“你还是会派人杀我。”
“但说不定你运气好,老夫永远也找不到你。”
江小湖苦笑:“我岂非很不划算?”
兰大老爷点头:“世上本就没有完全公平的交易,你是聪明人,有机会离开,总比没机会要好。”
江小湖沉吟许久,挑眉问:“我可以带走一个人?”
“是,”兰大老爷有意无意看了看旁边的兰大小姐,“随便哪一个。”
江小湖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留下来吃闲饭吧。”
意料中的回答,兰大老爷并不失望,拍拍手,立即有两名黑衣人走进来,替江小湖解开了身上的束缚。江小湖正要起身活动,孰料光芒一闪,几枚银针已稳稳扎在了腰间和后颈,他顿时双腿一酸,又坐了回去。
兰大老爷笑道:“虽然你并没有武功,但这样老夫会更放心。”
这分明是极其高明的散功手法,几处穴道皆是习武之人的要害,加上银针所携的真气,若真是有武功的人,此刻必定痛苦已极,内力全散,好在江小湖从没练过武,倒也不觉太难受。
江小湖一声不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
兰大老爷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可是在等金还来救你?”
江小湖面不改色,承认:“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我还是愿意等一等的。”
兰大老爷摇头:“依我看,金还来还是不要来的好,这地方很秘密,所有阵法机关足以抵挡上千个高手,而且外头还有个人正等着他,那是他的死对头。”
江小湖微惊,冷笑:“怪不得你会让她们来骗千年暖玉杯,原来是有他做帮手。”
兰大老爷一笑,带着众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