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接连夜不归宿。
早先的时候老太太还没多在意, 听他说忙,就一直随他去, 还让人往铺子里送了不少的补品。后来一连六七天都不着家,偶尔还随三少爷去花亭里听听小曲儿喝喝小酒儿, 老太太就觉出不对劲来了。
四月十五的天气,很有些湿湿闷闷。又是上房用饭的日子,正值晌午,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聊着家常儿。
魏家婆子进来请安,兜着袖子站在厅堂里:“奴才也知道不该多嘴……若是真的忙也就算了,前天他爹去叫他回来,嘴上说忙, 一转身就和少爷遛鸟去了……少爷自己‘忙’吧, 还拖着我们魏五不让回去,说是两个人在店里头拼床搭伙了,闹什么‘革命’。魏五那小子打小就听少爷的,少爷不回来, 他也不肯回来。媳妇正怀着孕呢, 他也不管不顾的,眼看都六个多月了……老太太您看这…”
嗫嚅着,愁眉苦脸儿的。
老太太吧嗒着烟斗,瞥了鸾枝一眼:“那做媳妇的不疼丈夫,把丈夫心冷了,我们老太婆说了管什么用?”
鸾枝绣着鞋面,见一对小老虎已经被勾勒得活灵活现, 便低头咬断了彩线。
闹什么革命呢?猜都知道那主仆两个打得是什么孬主意。当真不理他吧,又三五不时的差人回来拿点小东西,忽而是件衣裳,忽而是双袜子“二奶奶,我们爷腿脚痛,夜里头冷,回来取双袜子”;“二奶奶,爷问你把他那件青色带云纹的褂子折去哪儿了,今晚去花亭吃酒要穿呢”……只怕自己忘了心疼他、不知道他在外面逍遥快活。
鸾枝把小鞋收进篮子里:“那就让他继续搭伙吧,回头让陈妈把他枕头笔墨什么一起送过去,省得他三天两头还要派人回来取,麻烦。”一边说,自己却抿着嘴角笑。
魏婆子听不懂,搓着手很为难:“呃,这这……”
都知道少爷在等着二奶奶给台阶呢,丫鬟们也捂嘴低声的笑。
“咳。”老太太皱着眉头,清了清嗓子:“自己惹出来的事,还好笑?长这么大,都没人敢动过他一指头,也就是你。”一双细长老眼瞥着鸾枝的肚子,口中嗔怪,眼神却并不见恼。
四个月了,已然有了一个小西瓜的大小,听说最近开始做衣裳小鞋儿了,每天还会主动去晒晒太阳,哼哼歌儿给孩子们听。知道这女人从此安分了,心中暗自满意。
鸾枝后来回想,也觉得是自己不该,硬让沈砚青背了那么久黑锅,他也不曾对自己凶过一嗓子。
心里头想他,又怕被人看穿,便对魏婆子道:“阿姆别担心。我让厨房盛点饭菜,中午和春画一起提过去,帮您劝劝。”
“光劝劝不行,还得把你丈夫给领回来。孩子整日听不着父亲的声音,日后出生了就知道和娘亲,不阳刚。”老太太吧嗒着烟斗,嘴角不察痕迹地弯了弯,转而又对魏婆子道:“你让小翠放宽心,今天他魏五子要是还闹腾,我非让人把丫绑了抬回去!…这主仆两个,好的不学,偏学甚么土匪闹革命!”
“嗤嗤。”丫鬟们忍不住又笑。
家主发话,魏婆子很放心的走了。
老太太看着侧座上的两个孙媳妇,插着花,着着粉,肚皮儿娇挺挺的,想到那里头不久后将要蹦出的小东西,不免越看越痴喜。
因见荣若脸色有些不好,便问道:“老三人呢,这阵子怎么也老不见?”
李氏连忙收回盯在鸾枝肚子上的眼神,含糊道:“铺子上帮着忙呢……说是和南边一个什么绸缎庄搭上了线,要出沈家自个的布,砚青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老太太点头赞许:“砚青这孩子还是有魄力的,恁个半死的生意也给他拉活了过来。老三是得跟着他哥哥学学。”
沈砚琪才吃着瓜子,闻言忍不住扬声道:“祖母仔细被三哥骗喽!我回回去武馆路过,都不见三哥在铺子里帮忙。昨儿个还看见他坐着轿子去会女人呢,听卖糖葫芦的老头说,三哥已经包了她一个多月了。”
荣若手中帕子一抖,脸色顿然刷白。
果然是私藏外宅了。
老太太目光阴沉下来,先前已有听到不少风声,只是不确定罢。问荣若:“你可知道这事?”
荣若抬头看了看李氏,见李氏皱眉,便不敢说,只是迫自己摇着头。
老太太顺势瞥了眼李氏,见她目光躲闪,就知道她是故意隐瞒。哼了一声不说话。
柳姨娘连忙拉扯着儿子,低声叱责:“快闭嘴!大人说话,小孩子掺和什么。”
沈砚琪很委屈:“又不是说假话,那女人长得可好看,妓院里头抬出来的,还抽着膏儿呢。”
看了鸾枝一眼。
一家人不由也把眼神看向鸾枝。都知道她先前也抽过。
老太太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把柳姨娘吓出了魂儿,打沈砚琪的屁股:“吓,你还说!”
李氏很尴尬,连忙开脱道:“呃……嗨~!怕是去那宅子里看朋友罢?如今家里头经济难,哪里有钱拿去给小姐儿赎身。”
慈母出败儿。
老太太可不信,一杆烟斗愠恼地扣着桌面:“我老太太还没活到老糊涂,你也别替他蒙我。家里头是没钱,荣若的嫁妆可不少,都欺负她老实,偷着花呐!…也怪你,他小夫妻两个才恩爱着,你让他分什么房?年纪轻轻的,哪里守得住空房,这不是存心把他往外捻吗?那外头的女人不干净,还是个吃膏儿的废物,这一来二去把他带坏了,就一起吃上了,我看你拿什么堵这个无底洞?”
硬僵僵的口气,咄咄逼人。
吃膏儿的废物……
鸾枝想到她早先哄自己吃陀罗膏的那一段,眼中不由镀上一丝讽弄。笑了笑,那讽弄顷刻又没了。
都是过去事。
李氏暗自绞着帕子,之前也是老太太同意分房的,此刻出了事儿却全都怪到自己头上,实在可恶。奈何现在祈裕走了,她在家中的权柄也被老二不动声色地化了开去,只得不甘不愿地软下声来:“还不是担心两口子夜里头弄出事儿,谁知道……不然就把小绿送给砚邵做通房罢,都是荣若自己娘家带出来的丫头,长的好看,也不怕她出二心。”
说来说去,还是要给他塞女人。
荣若面色发白,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才恩爱,又疏离。
鸾枝看出她难受,连忙把她手指一握,悄悄在手心里暖了暖。眼前却浮现出沈砚青负气淋雨出门时的萧萧背影,早先并没多想,此刻记起来当日布庄里见到的那两名‘公子’,晓得他们最近都在谈生意,莫名也有些惴惴惶惶。望望门口,看看大灶上把食盒子拿来了没有。
小绿才不要少爷呢,太花心,不如嫁个老实人。脆生生拒绝:“奴婢只求伺候三奶奶。奴婢不想当姨娘。”
林嬷嬷见状,便笑笑道:“不如把楼月配给三爷吧,都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规矩是最晓得的。”
楼月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不由感激地回了林嬷嬷一眼。
鸾枝却知道楼月和祈裕的那些事儿,便状似无意道:“老太太刚才说,孩子也要听听爹爹的声音,不然生出来就只和娘亲,不阳刚。妾身想,还不如让三爷搬回三奶奶屋里好了,日子久了,每日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保准就不出去玩了。”
荣若这才记起早先鸾枝和沈蔚萱姐妹对自己说过的一番鼓励,暗暗捺了一口气,咬着下唇豁出去:“小绿可以,别人我不要。他几时弄女人进来,几时我便搬回我母亲那里去。”
一字一顿,不容回旋。
荣若的娘家在当地可是有钱有势,比沈家牛气多了。
楼月眸光顿冷,手指儿抚上空空的肚皮,忍不住越发的恨鸾枝。夜以继日的恨,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的揭发,她的心上任祈裕就不会不知去向,自己也不会绝望到把孩子打掉。
楼月颤着声儿:“奴婢哪里也不去,就陪着老太太,伺候老太太一辈子。”
面色苍白,让人可怜。
老太太也不想让楼月去,这丫头心气高,去了荣若要吃亏,便道:“说的对,就让老三回房罢。才好上几天,哪里又有分开的道理。”见鸾枝裁完了小男鞋,又要开始裁女鞋,不由嗔她道:“那些小东小西的,裁缝房里早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如今肚子里怀的是两个,那些动精神气儿的事,偶尔打发时间可以,不要多做。多分出点心思,想想怎么把你丈夫哄回来。”
“是。妾身一会就去铺子上找他。”鸾枝乖巧的把剪刀一放。心里还是寻思着,自己的宝宝还是得穿自己做的贴心。
李氏看着鸾枝小西瓜一般的肚子,心里可真是着急,怎么着什么都被她抢了先?明明先发现的荣若怀孕,结果她一把脉,恁的比荣若又早了一个月,还一胎怀的俩……真真是自己的克星!
心中思算着要去请个神婆,给荣若拿点儿符卦催催日子,免得连长曾孙也被鸾枝沾去了便宜,嘴上便道:“都说南边的丫头心思比北边的细腻,瞧瞧鸾枝,这样的好事她也瞒得恁紧,应该早些儿让大人们知道的……也就是砚青福气,不然像你们那般闹腾,不小心把孩子颠着了可怎么好?”
姨娘们都知道鸾枝先前不肯,不由个个看过来,嗔怪,又难免松了口气。
鸾枝只作未查,这会儿想起当日挣扎,只觉得仿若前身旧事。搭着腕儿,柔声一笑:“早先自己也不晓得呢,那次出血了才知道……是妾身疏忽了。”
老太太却因着李氏的这一番话,想起来一件大事……等趁着孩子还没出生,给这女人抬抬身价。如今既然安分了,怕是从此也不会再闹腾。
便抿着烟斗,不急不缓道:“她年纪小,不懂也不怪她。这第一回没经验,第二回就熟稔了。”
生一胎还不够,以后还得继续生。砚青若是不肯再纳别的女人,这就是她的命。
“是。”鸾枝才说着话,只觉少腹微微一搐,一股奇妙的从未有过的感觉瞬间漫过全身……是小东西们在抗议自己先前的狠心么?连忙抚了抚肚子。
这是她头一回感受到他们的动静,心中蓦地暖暖绵绵,想起那个被自己‘虐待’了的孩子他爹。
见大灶上的仆从拿了食盒子过来,她便站起身来,对众人屈了屈膝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