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秋风缠 > 19、第 20 章全文阅读

清宁宫里燃着火盆,挂着幕帐,殿内弥漫着厚重的药味,和一种沉重的、腐朽的、接近死亡的气氛。

迦罗遥推着轮椅默默地来到床榻前,一个干瘦枯萎地老妇躺卧在那里。

曾经绝代风姿早已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留下的只是在这后宫中经历过种种波澜云涌的疲惫而残老的身心。

“母后……”迦罗遥轻轻地唤,看着这个还不到五十岁便已迅速衰老殒落的妇人,说不清心里的滋味。

太皇太后,以前的贤贵妃,微微张开双眸,目光落在迦罗遥身上,过了半晌,低声道:“遥儿,你来了。”

她示意宫女扶她坐起,然后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母后,孩儿来向您请安。您最近身体可好?”迦罗遥目光轻柔,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地关心之意。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道:“哀家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母后呢。”

“孩儿疏于进宫请安,是孩儿的不是,请母后责罚。”

“遥儿身为摄政王,事务繁忙。哀家和太后都是妇道人家,帮不了皇上,一切还要遥儿操心。哀家这个老婆子有什么资格责罚你呢。”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默默望了他半晌,视线慢慢落到他的双腿上。

“最近你的腿……可有什么起色?”

迦罗遥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起色。不更糟糕已是万幸。”

太皇太后眸中忽然闪过一丝愧色,枯瘦的手指暗暗攥紧身下床褥。

“遥儿……”她吐出这两个字,却好象忽然哽住,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几声,发出阵阵干咳。

“来——”迦罗遥正要扬声唤人,却被太皇太后止住。

“不用唤人,叫她们来了也没用。咳咳……今日咱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迦罗遥静静地望着他。

太皇太后缓了下来,道:“遥儿,你岁数也不小了,也该成亲生子。哀家前些日子让人给你送去的画卷,可有好好看看?”

“母后,孩儿身体残缺,不想牵累那些清白女子。立妃之事,您不要再提了。”

“什么叫不要再提?你身为摄政王,当朝皇叔,怎么可以没有王妃?”太皇太后显然有些激动,坐直身体,急促道:“你岁数也不小了,年轻的时候糊涂,哀家总以为你会改。如今你不再想那些荒唐事,可还是迟迟不肯立妃,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你要哀家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去见先皇吗?”太皇太后说到这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咳。

“母后,您不要激动!”迦罗遥坐在轮椅上,也不方便过去帮她,只好连声安抚。想要唤人,却再次被太皇太后制止。

太皇太后好不容易缓了下来,却明显脸色苍老了几分,精气不如刚才。

迦罗遥取过一杯清茶,给她递了过去。

太皇太后没有接茶,却拉过他的手,垂下泪来。

“遥儿,是母后对不起你。这些年来,你怪母后吗?”

“母后,您说哪里话。您对孩儿的恩德,孩儿终身不忘,怎会怪您什么。”迦罗遥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和古怪。

太皇太后哀泣道:“不是的。不是的……哀家的日子不多了,这些年来委屈了你,只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你娶妻生子,弥补哀家曾经做过的错事。遥儿,其实……”

“母后,您累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孩儿从没怪过您,您莫要想太多。”迦罗遥突然淡淡打断她的话,不顾她的阻止唤了宫女进来,吩咐道:“去请御医来。好好照顾太皇太后。”

“遥儿……”太皇太后仍然拉着他的手,曾经美丽温柔地双目盛满痛楚。

迦罗遥慢慢抽回手来,轻声道:“母后,您好好休息。孩儿改日再来看您。”

太皇太后绝望地倒在床上,泪水沿着脸颊缓缓流下,默默地望着这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大殿外的雪片如鹅毛般纷纷落下,在台阶前积起了厚厚一层雪毯。

迦罗遥紧了紧厚暖的大衣,任宫侍推着向殿外停候地马车行去。

一朵朵雪花从眼前拂过,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和大皇兄一起在后花园的大雪中奔跑嬉闹。

他不小心滑了一跤,屁股狠狠地墩在地上。大皇兄跑过来扶他,问他疼不疼。冬衣厚重,他根本不觉得疼,趁着大皇兄来拉他的时候狠狠一用力,将皇兄拽倒在地上,然后自己大笑地跳起来,跑在了前面,叫着:“我第一!今天我第一!”

那是他和大皇兄小时候常做的游戏,比赛谁下课后第一个回清宁宫。跑第一的人可以第一个喝到贤妃娘娘亲手做的桂花牛奶羹。

那天他赢了。大皇兄满身雪花地追在他身后。

然后也是那一天,在他喝了贤妃娘娘亲手送上来的热呼呼地桂花牛奶羹后,他失去了双腿……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不知世事的三皇子了。有些事也许永远也不用说出来。

他相信贤贵妃还是疼爱他的。不然他当年失去的就不只是双腿,而是整个生命。

迦罗遥嘴角动了动,扯出一抹似冷非冷,似嘲非嘲的古怪笑意。

他理解贤贵妃。毕竟大皇兄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当时拥立他的清流派,和拥立长皇子与四皇子的贤贵妃、陈贵妃两派争执不休,正是内斗最激烈的时候。贤贵妃虽然因他中毒之事被贬,却将自己与儿子脱离出了夺位之争,而且最奇妙的是,所有人反而都不会真的怀疑是她下的毒。便是齐文帝也对此深信不疑。

在这后宫浸淫数十年的人,见过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阴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何能探出一个真相来?

迦罗遥失去双腿,终身与皇位无缘便已经足够了。贤贵妃的英明之处,就在于她能忍。事实也证明,她确实忍得值。四皇子被立为太子,后又被废,最终还是大皇兄迦罗延得到了皇位。

迦罗遥不是没怀疑过贤贵妃。可是在他心中,这个女人是他另一个‘母亲’。不论怎样,在他幼年时抱过他,疼过他。这一点点的温柔,足以让他终身在念。

所以他将怀疑压在心里,将所有仇恨都发泄在陈贵妃身上。他助大皇兄登上皇位,帮他平定变乱,帮他巩固根基。他做了一切皇弟应该做的,只因为那是他唯一的选择。是他心中仅剩的亲人。

可是,大皇兄啊……你为什么要在临终时向我忏悔一切?你的解脱,就是给我的另一种束缚吗?

迦罗遥低低笑了声,抬眼望着灰蒙蒙地天空,望着沉压压落下的雪花,感觉身上有些冷。

“王爷,现在回府吗?”子荷推他上了马车,帮他在软榻上落坐,恭声问道。

“回去。”

迦罗遥紧了紧腿上的毛毯。

想到白清瞳灿烂阳光的笑容,他从没有一刻这样迫切地渴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