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郊附近的山上,隔了几里地,在花木掩隐间,总能看到一些黛瓦白墙的大宅子深锁门户,这是城里富贵人家郊猎或静休或度暑的地方。
这些宅子乍一看门高宽都不过三丈,有些甚至仅是寻常小门小户,门口也无甚威猛石狮子坐镇,然而只要你能进了去,便会发现其中自有一片天地。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将家搬到了北方,然而富贵的江南商贾已习惯了南方的生活,更是追求风雅,将前人美妙化作,加以斟酌,造出一方方园林美景来。这金陵城郊便是其一,其中假山错石,红花绿木,绿水小舟,奇峰坐亭,更有石桥流水、锦鲤盈门的生动小景。视其方圆,则多则占地百亩,少则也有二三十亩。
除城中富贵儿郎相约打猎或富家闺秀相约春游,城郊多是静僻的。这日上头,却接连驶来了许多马车,在一户绛红色小门前停了下来。
这些马车装饰清淡,外头罩的不过是普通青帷,连马也是极常见的马种,唯一让人奇怪的,是那车夫竟都不似五大三粗的汉子,而生的细皮嫩肉,虽则如此,驾车的功夫倒不差。
车窗一律放下,不知道其中乘坐的是何人物,平添许多神秘。一路驶来,那车窗里也竟无人出声,似乎里头根本没有坐人。
幸而这时候城郊也没什么人,所以除了几个路过的樵夫,没人注意到这一队车队。
门是从里锁上的,当头的马儿停了脚步打了个响鼻,首车的马夫以独特的节拍拍了几下手,门便应声而开了。马夫也不多话,夹着马儿就直接进了门。一行二十几辆马车也跟着进去了。只一炷香功夫,刚才的神秘车队就不见了踪影。
不过外头看着神秘,马车里头的人可都已憋得慌。
车一停下,听见喊着“姐妹们,下来收拾东西”,车里便接连窜出几个花蝴蝶般的姑娘来了。
几十个姑娘整了整衣服的褶皱,连声抱怨差点在车里闷坏了,才说两句话,见着了眼前宽敞明亮与移花宫不同却别有一番风情的院子,眼睛又亮了。几个年纪小的首先散了开去。年纪大的几个假装追上去,却也都跟着跑了。
“有鱼!好多鱼!”一众女孩子喜欢看新鲜,立刻在马车周围上蹿下跳起来。
红奴看着这混乱场面,也知道是邀月不在这些姑娘才敢这样放肆,当即运足真气,咳了一声:“大宫主到——”
簌——
不过一瞬,鸦雀无声,刚才满脸笑意的姑娘们早已收敛了脸色,恭恭谨谨地对着大门的方向作礼。
“参见大宫……”
话还没说完,她们便呆住,门口哪有什么大宫主的影子?
“红姨,你怎么这样吓唬我们……”她们半是埋怨半是庆幸地朝红姨的方向看去。不过不看不知道,一看却真是吓了一跳。从来不许男人出现的移花宫才搬了个地方,红姨面前就已站了两个顶顶好看的男人。
两个公子皆是白衣打扮,一人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容貌俊美,竟像是潘安再世,他眉尖微皱,目光忧郁,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番疼惜之情。而另一人则决然不同,后背挺拔,眉如剑张,鼻梁挺直,双眸微微含笑,面色云淡风轻,竟似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眨眼,风姿飒爽,英气逼人。
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数十个姑娘都呆了,半晌,才有几个姑娘换上怒容,拔出手中的剑道:“哪里来的臭男人擅闯!还不快快滚出去!”
然而她们虽是这样说着,脸上已浮上两朵红晕,手里的剑招也走不出去。
“青鸾姑娘,火气不要那么重啊。”第二个公子嘴角勾起。
青鸾怔了怔,再眨了眨眼,却发现那第二个男子装扮的人,赫然是大宫主。
她的脚一下子软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大宫主饶命!”
原先拔剑的宫人也纷纷跪了下去,只恨自己眼拙。
“别跪了,这里石子不平,膝盖疼。”唐眠轻叹一口气,“移花宫既然已有了新规矩,便是我也要遵守,以后亦不会有随意杀罚的事了。另外……”
她笑了笑,对面前一众女子道:“我这次半路出去,也是为了替大家抓一个人来,大家看我身边这位,便是江湖第一美男子江枫,咱们移花宫的女子都是品貌端庄,但囿于原来的规矩,对男人了解不多,为了学学咱们的新规矩,今日我就把江湖第一美男子交给你们。你们给我好好观察,细细思考,男人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男人平日里做什么事,喜欢吃什么东西,要是老婆和兄弟都掉河里了先救谁,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我保证他一定会乖乖回答!”
“怎么样,江兄,”唐眠拍了拍江枫的肩,“她们平日里和月奴也都是好姐妹,你也算是她们的妹夫姐夫了,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江枫抬起头,便发现一众长得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女人正睁大了眼睛在努力地研究他。这要求确实不过分,但这种滋味,实在不怎么好。
可惜,他是被邀月救回来了,月奴更还在她手里,他是反抗也反抗不得了。
唐眠正准备离开,又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江湖中有个说法,说只要是女子,便挡不住江枫的微微一笑。可惜最近他家中巨变,心情不好,恐怕是笑不出来。你们若是想试试,就想个法子逗他笑吧。”
“我要休息三天,这三天没有重要的事不用来和我说了。金陵城中的茶楼已经盘下来了,这几日你费心打点吧。”唐眠钻进被窝,摆了个舒服姿势,对红奴道。她几日舟车劳顿,睡得很不踏实,着实已累坏了。
虽然她很期待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过要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去绝不符合她的做法。
“是。”红奴应道,又问,“宫主觉得咱们的楼取个什么名字好?”
“取个什么名字好?”唐眠睡眼惺忪,一时有些恍惚,似乎自己身在另一个地方,一帮人围着她,问着“姑娘觉得取个什么名字好?”
“如归?……”她愣愣出声。
“如归?”红奴一挑眉,这实在不是一个很合适的名字,她们要开的,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酒楼。
“这名字不好。我头疼得很,你看着办吧。”唐眠本是疲惫,又想到了往事,心下烦躁,拿被子罩住了头。
红奴看着她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微怔住了,仿佛想到了多年以前,大宫主还是个小孩子时,心情不好便要这样拿被子把自己盖个满满当当,直到呼吸不出来了才肯出来换气。每次小姐总是虚弱地笑笑:由她去吧。……要是她有个爹来打她的板子,估计就不敢再这样了。
红奴的脸上泛起怀念的,伤感的微笑。
一大帮女孩子还聚在门口的园子了,围成一圈和圆圈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江枫大眼瞪小眼。
“他笑起来真的会很迷人吗?”有个女孩子疑惑地问。
“可是他连听了石榴姐的笑话也都不笑呢,我都怀疑他脸上有糊头黏住了了。”
“宫主不是说什么法子都可以么,我看不如用刀子把他的嘴角割不割,可不就笑了。”
“这可不好看,要不……咱们挠他的痒?”
“你去挠?”
“才不要……”
于是空地上又是一阵喧闹。
跟着女孩子起哄的里,倒有个圆脸的半大孩子莲圆,不过十二岁上下,但向来直率,看着眼前的姐姐玩闹,突然道:“都说他是江湖第一美男子,可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老是苦着一张脸好像我们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让人看了就想揍一拳,要是让我选,他还不如刚才的大宫主英俊呢!”
她这么一说,园子里又有一片寂静。这么多年来,移花宫已经养成了习惯,绝不敢在背后议论两位宫主,所以她这一句,让大家都颇有些忐忑,生怕红姨突然跳出来,罚她们去洗衣服。
不过半天没有人出来。倒有人轻轻地附和了一句:“我也觉得如果是我,一定喜欢刚才大宫主那样英气又潇洒的男人……”
大家相视一看,发现说这话的原来是刚才吓得半死的青鸾。
她身边的红桃愣了愣,她挺同意青鸾的话的,可总觉得她的话里有些不对。想了想她才知道哪里不对了,道:“……大宫主不是男人啊。”
“诶?我……”青鸾回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在一众姐妹的嘲笑声中,捂住了脸扭过头去。
江枫茫然地看着一众青春靓丽嬉笑玩闹的女子,突然有些痴了。
在他的耳闻里,移花宫无恶不作,宫内女子,大多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见了月奴之后,也对她多次冷嘲热讽,然而在一次冲突之后他听她说出心里话,才知道她也不过是个苦命人。
而此刻,看着眼前活泼快乐的女孩子,围着他只是看着说话,却不曾真的伤害他,他实在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武断。
作为男人,当有女子挑战了自己的权威,武艺高强,在武林中呼风唤雨,视男人与无物,他们便必然要生气,只觉得她们敢于男子争锋便是错,把她们诋毁成妖女。
可事实究竟是什么,有时候谁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也突然觉得心胸开阔了一些。这些日子,他已经历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日子不会比他知道家破且被人背叛那天更坏,若前路当真崎岖不平,危险难测,他也应迎风而上。若非如此,怕是他那位大哥也要耻笑于他了!
一念至此,他挺了胸抬头朗声道:“众位姑娘,江某逢贵宫宫主相救,虽对贵宫历来之做法尚有疑虑,但此救命之恩,也当相报。姑娘们问我会什么,江某略通琴箫,若哪位姑娘有箫,在下愿斗胆奏上一曲。”
女孩子们相互看了看,只觉得这个江枫,好像突然更俊俏了些。
“青鸾,现在你觉得,他比起大宫主来如何?”红桃朝青鸾眨眼笑得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