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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天大早,盛夜行风尘仆仆地在七点起床铃声响起之前回了寝室。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脱掉外套,甩干上边的雨露,把帽子取下来挂在床沿,最后才坐凳子上脱靴子。

飚一夜下来,他确实累了。

城南那帮人仗着车更好,飚起来无法无天,油门声音大得盛夜行险些动手打人。

飙车就飙车吧,飙车难免有噪音,但盛夜行就是要安消 ` 音 ` 器。

让他爽得头皮发麻的是不要命的速度,不是声音,他讨厌聒噪。

噪音一大,他便率先下了车,把车锁了站在旁边没说话。

之后路上就没有车的声儿敢比他响了。

盛夜行是没爹没妈的种,大家都知道。他在这一片混大不说,人狠脾气硬,光脚不怕穿鞋,前段时间还是未成年。

清晨,天蒙蒙亮,寝室里遮光帘不顶作用。

学校在市里三环边儿上,邻近郊区,后门翻出去就是条宽阔的马路,常有大货车经过。货车司机开夜路,晚上喇叭摁得响,经常半夜吵醒人。

盛夜行现在一听货车喇叭声就比听起床号还管用。

他薅一把头发上的水,正准备要换上校服,抬眼就看见路见星从上铺爬下来。

小自闭看起来脸色还可以,昨晚应该没被吵到。

路见星迷迷瞪瞪地差点踩滑,盛夜行居然在他险些失足的一瞬间伸出了双臂,不过幸好路见星没摔下来。

“下楼梯看着点,别梦游。”盛夜行伸回手。

这种保护欲到底哪儿来的?

路见星不见得是“弱者”,自己也没理由啊……

他走到阳台上去拉开窗帘,把窗台上积攒的烟头全倒进垃圾桶里,抬头望向屋内,才发现路见星没穿睡裤。

腿很长,比李定西以前贴墙上的画报女团还好看。

盛夜行愣了一下,迅速转头避开。

他很想问路见星为什么睡觉不穿裤子,但知道不会有回应,干脆懒得问了。

洗了把冷水脸回来,盛夜行发现路见星已经收拾完毕换好校服,蹲在自己座位上系鞋带。

他不是很会,来回绑了十多次,干脆直接把鞋带一股脑塞进鞋里。

盛夜行啧一声。

路见星扭头看他。

然后,盛夜行看见小自闭就着清晨的阳光,对自己说:“早。”

一句鼓起勇气的打招呼。

“……”

盛夜行没说话,他在纠结要不要给出回应。

当然,盛夜行也不知道路见星到这一句问好,是他今早五点醒来后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遍的。

此时此刻,盛夜行还紧皱着眉头。

唐寒说配对治疗没错,但他和路见星之间就一死胡同,根本走不通。

更何况自个儿发病期不稳定,万一哪天不小心伤了身边的人呢?

路见星又不会哭又不爱说的,被揍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很自觉的是,路见星也感觉到了盛夜行似乎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想法。

上学路上,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十米远,却像有根无形的线在彼此之间连接。谁都不想搭理谁,又忍不住去看对方有没有还在。

市里三环外整治少,一到早晨,马路街道总被小摊贩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都赶这个点儿买早饭。

卖煎饼果子的、卖醪糟汤圆的,应有尽有,盛夜行看都没看几眼,不觉得多饿。

每走几步,在前边儿带路的盛夜行总会扭头看一眼路见星跟没跟上。

还好,小自闭虽然不说话,但还是乖——正背着书包哼哧哼哧地跑,跑得一脸冷漠。

偶尔盛夜行刹车停下,路见星总险些撞上来。

市二校门口鱼龙混杂,花样还是挺多。

经常教室上课铃响了,盛夜行还在校门口磨蹭着不想进去。

掏出纸币递给摊贩,盛夜行说:“可乐,谢谢您。”

路见星的眼神在可乐瓶子上停留了几秒。

盛夜行说:“哎,你喝么?”

他故意要了瓶可乐在路见星面前晃一下,有点儿希望路见星能说一句“想喝”。

路见星没有。

“算了,谁大早上喝可乐啊。”盛夜行把可乐瓶盖慢慢拧开,又慢慢拧上。

路见星心想:我啊。

抿了抿嘴,他没说出口。

因为迟到了,两个人刚进校园就被保安拦下来登记名字。

保安看见盛夜行倒是见怪不怪,直接把花名册递过去,“高二七班盛夜行又迟到了?来,走流程办事儿。”

盛夜行面色不善地接过花名册,从兜里掏了个印章,“啪”一声摁上去。

上边龙飞凤舞地一个“盛夜行”。

他高一的时候懒得签字,就直接花了十块钱刻章了。

因为这事儿,还在学校里“火”了一阵,所有人都把他当神人。

虽然盛夜行并不享受这种感觉,他知道自己很异类。

路见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确实是个特别怕麻烦的。

察觉到路见星好奇的眼神,盛夜行反手把可乐瓶盖子拧好放回连帽兜,空出手指了指花名册,说:“路见星,我们迟到了。”

“嗯。”路见星眨眨眼,装懵。

“在这儿签你的名字。签完跟我回教室上课,快点。”盛夜行说。

路见星听明白了,冷着脸。

然后,路见星弯下腰接过笔,一字一划地写了两个方块儿汉字:星星。

“操……”

盛夜行差点咬到舌头,居然有种被萌到的感觉,“路见星,签你大名。”

停顿了几秒,路见星耳朵一热,有些局促地划掉原本写的小名。

我是傻了吧。

一早晨饿肚子没吃饭把脑子饿坏了?他其实特别想吃,但陌生人太多,没盛夜行在他根本一个饼都买不到。

看路见星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画写完大名,盛夜行才领着他往校园内走。

走到教室门口,盛夜行看空荡荡的教室,一拍脑门。

是自己今早太走神了还是怎么的,居然忘了今天第一节是体育课。

“走,跟我去操场。”

他说完就走,也不等人。

路见星书包都没来得及放,又急匆匆地跟上去。

看路见星跑得小脸通红,盛夜行烦躁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放慢脚步,等路见星一节一节地下楼梯,随口聊开:“你以前的学校上体育课吗?”

路见星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摇摇头。

盛夜行说:“我们这不是一般的体育课,是练习身体协调的。应该对你有用。”

知道路见星不回应,盛夜行又说:“我们班有些同学得的病叫’统感失调’,会协调不良,吃饭做事儿只用一只手,常忘了另一边。还特别容易跌倒,分不清左右方向,动作很慢……”

路见星下完最后一节阶梯,停下来看盛夜行。

他指了指胸牌前写的“高功能”,再指指自己,说:“我。”

盛夜行不屑道:“小问题。”

他想想,说:“你不会伤害到别人,问题就不大。我这才是不治之症,我一激动就毁灭世界。”

路见星勾勾嘴唇,抿着没笑出来。

盛夜行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躁狂症”这个概念。

因为一般来说,自闭症患者很难对别人感兴趣,但是自闭症谱系障碍分许多种,其中最严重的才是典型自闭症,是较为严重的广泛性发展障碍疾病。

如果有谱系障碍中的特征之一,基本就能有定论,问题只在于损伤的深浅。外界最多的误解就是“自闭症小孩不讲话”、“不会关心别人”、“极端孤僻”。

并不是这样的。

“你还会偷笑?多笑几个看看。”盛夜行看他逐渐靠近自己的身体,不习惯地往旁边挪了挪。

路见星察觉到他的躲闪,说:“想得美。”

他抛下这句话,跑下教学楼阶梯,动作倒比盛夜行还快。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盛夜行跟着跑几步,看他边抬手边往下踩阶梯,气极反笑。

他运动起来还是有些不协调,但明明就挺有脾气也能讲话。

有点意思。

体育课训练统感失调要绕柱子跑、钻长木桶、跳高、摸高等等,以前训练本体感觉功能,还需要堆积木。

操场上的积木往往被堆得一片狼藉,体育老师看了都想立即退休。

学校里将治疗训练和普通中学课程结合在一起是特色,但是丢了芝麻又捡不着西瓜,挺多训练对于盛夜行这种精神问题偏重的学生没什么用。

路见星弯着腰拉拉链,又“嚯”地一声把拉链卡到最高,戴上连帽衫的帽子,杵在人最少的角落里。

他埋头,努力做他的隐形人。

除了天生统感失调的同学需要绝对训练,其它没什么大毛病的男生凑一窝,拉着盛夜行打篮球去了。路见星融入不进去,自然就蹲在篮球场边儿上低头玩手机。

他玩手机的动作有点像上了年纪的人,一只手拿,一只手用食指点点点。

篮球场上有人喊起来:“哇——小自闭不跟我们一起玩?”

“喂,夜行,”经常和盛夜行一起玩儿街球的顾群山说,“我真觉得我们学校就这么一个自闭症。”

“嗯。”盛夜行应一声,把矿泉水一口喝干,拧了瓶盖投个抛物线入垃圾桶。

顾群山推他一把:“我服,你他妈喝个水都要耍帅。”

“不可以?”盛夜行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擦汗,露出少年人紧绷又潜伏爆发力的腹肌,朝顾群山笑:“你先把一身腱子肉练出来再跟我pk。”

“我输了。”顾群山举手投降。

盛夜行喝矿泉水,“爱拼才会赢。”

顾群山帮他拉衣服,笑嘻嘻的:“咱市里最近这么冷,老大你还是少显摆你腹肌了,着凉。”

“小自闭会打球吗?”有男生小跑过来,顶顾群山的腰,“群山,你去问问?”

顾群山看一眼有凳子不坐非要蹲着的路见星,莫名有点怵:“我不去。”

“他不打,”盛夜行说,“你们少惹他。”

顾群山愣一秒,笑了,“我操,这么快就开始袒护新搭档了?老大你胳膊肘往外拐啊。”

盛夜行斜他:“你胳膊肘往里边儿长的?”

“嘿嘿。”顾群山挠挠头,“定西和路见星相处得怎么样啊……”

盛夜行指李定西,说:“看到李定西今天黑眼圈有多重没?”

“看到了!”

“惹了路见星的下场。”盛夜行言简意赅道。

李定西打架斗殴不多,但是是个爱惹事儿招麻烦的货。

但由于和盛夜行一个寝室,学校里敢先挑他麻烦的人少,都怕哪天盛夜行兴趣上来了要护犊子,那就大家一起放鞭炮玩儿完。

顾群山好奇,戳了戳盛夜行的手肘,“你和路见星说上话了?”

“没。”

他不爱搭理人,还凶得很。

从今天到现在,说的话不超过二十个字,昨天更厉害,从头到尾就一个“不”,完了今天一大早一个“早”,还满脸写着:别搭理我。

但是盛夜行没这么说。

他不能跟着这群没轻没重的男生喊路见星“小自闭”……

他自己也是十来岁就被一群陌生人喊过“小疯子”的人。

“奇怪了,”顾群山嘀咕一句,“都一个寝室一张桌子一组治疗了还没玩儿熟啊。”

“不熟。”

盛夜行撂下这句,捆校服在腰上,站起来要走,“也玩儿不熟。”

当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想到日后打脸有多疼。

下课铃响,一群男生前扑后拥地围着盛夜行往楼上走,路见星还一个人蹲在篮球场旁边儿玩手机。他开了摄像头,正在拍从篮球场水泥地与砖地衔接处努力生长出来的一株小草青苗。

拍了几百张他都不满意。

四十分钟内,他一直在做着重复的事情——拍照、修图、删掉。

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又一成不变地循环着。

下一节课铃响起,盛夜行从厕所抽完烟回来,拐进教室才发现路见星不在。

来上语文课的唐寒也注意到他旁边位置空着,问:“路见星呢?”

“操场。”盛夜行收自己的书。

唐寒听完就往教室外走,简直气急败坏,说:“同学们,这节课先暂时上自习!”

没一会儿,路见星就一身发凉地被唐寒带回来。

他感觉到自己是“突然闯入”课堂,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盯着盛夜行旁边的座位。

盛夜行懒懒抬眼,随手指了一下空位。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愧疚……明明是自己忘了路见星,接受异样眼光的却还是路见星。

但其实自己也没有义务要带着他玩儿。

路见星抿嘴唇,大步走过来坐下了。

坐下之后,他全程不在状态,只盯着手里握得发烫的直尺,用略为锋利的一面在桌上一遍一遍地试图刻字。

“咯——”

刃面磨过桌面的声音不大,路见星眉峰紧拧,一颗汗珠顺着下巴颏儿滴上桌面。

“吱——”

全班同学不由自主朝这边望来。

盛夜行扬起下巴。

全班同学又转过去了。

盛夜行继续低头玩手机。

他也被吵得烦,但并不想路见星又被“攻击”,只能伸手去摁住路见星乱动的手,安抚性地摸了摸,说:“听课。”

路见星咬紧后槽牙,耳朵似乎动了一下,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本子摊到桌面上,埋头开始写字。

盛夜行没想到他这么乖。

操,昨晚二话不说抡凳子要爆人脑袋的是他双胞胎弟弟吧?!

上课没几分钟,坐前座的顾群山扭头,塞了个小本子给盛夜行:“老大,看看我写的《二中风云》。”

盛夜行笑一声,“造谣我了?”

顾群山说:“什么造谣!这叫传记。”

“写我翻墙出校把墙上玻璃渣子徒手掰扔了?”

“写了。”

“写我骑摩托在校门口追肇事司机了?”

“……写了。”

盛夜行觉得没意思,敲敲桌面,“写我上课抡凳子把来闹事儿的家长抡走了?”

“写了!”顾群山特积极。

盛夜行把本子翻了翻,随手扔还给他:“要换我来写,就写个《二中风云·二》。”

顾群山疑惑道:“哎?老大,那一呢。”

“不觉得二听起来比较牛逼?”盛夜行说,“一以后再写。”

顾群山:“排面。”

盛夜行:“谢谢,记得给我操销量。”

两个人正在压低声音扯犊子,盛夜行夹着烟的一只手藏在抽屉内,有一下没一下地磨滤嘴。另一只手整攥了一把药,准备下课兑温水给吃了。

一下课,班级简直变成菜市场似的吵吵闹闹,盛夜行嫌烦,推凳子要站起来透气。

没想到一旁哑火了快一上午的路见星忽然踹了他凳子一脚,小声道:“同桌。”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倒不是因为他说话,是因为他踹了盛夜行的凳子。

盛夜行的怒气值“轰”地一声蹿到头,又因为正好居高临下,着魔似的又看见路见星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白后颈。

心莫名其妙地又有点儿软,像被什么水泡过。

盛夜行直接把掌心里的药一口吞下去,没就着水。

咽下后,他才朝路见星开口:“怎么了?”

路见星闷闷地说:“听课。”

他眼神望着前桌人的后脑勺,手却翻开了两份一模一样的笔记,点一点,又指了指盛夜行。

“你。”

意思是给你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