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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市二的迎新晚会上了当地新闻, 元旦中午放学前就有报社的人来采访。

元旦放一号下午和二号全天,一号上午的课就得照着课程表上。起先路见星并不知道报社来人, 只听到班上有同学过来发练习卷, 边发边交谈道:“今天报社的人来的相比电视台少了好多。”

“要我说, 现在还真没人看报纸了……”另外一个女孩儿小声说。

“不一定!我小时候家那边儿有个精神病患者发病走丢了,就是她家里人登报纸才把人找回来的。”

“你都说了是你小时候嘛……”

走丢了?

路见星回过神, 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瞅一眼, 突然有点儿不安。

他朝站在窗台边儿的盛夜行招招手, 后者停笔,用手指在胸前做了个走路的动作。

路见星会到了意, 点点头, 跟着他动了一遍手指,再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座位。

盛夜行收了本子过来挨着他坐,紧张得眉心都拧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

路见星摇头。

除了香水味之外, 盛夜行的存在也让他安心很多。

身边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自己能感受到这一处热源就够了。

呼——

真的好多了。

“老大!你回座位干什么,我们这儿还没抄完呢。”李定西嘀咕一句,暗骂自己没用。

他坐不住, 被罚抄古诗词必须要站着抖腿, 常常在课堂上突然离开座位, 还时不时再转个圈儿什么的才舒坦。

唐寒就说,李定西你干脆和顾群山以后一写作业就站窗台边儿上去,没必要在座位上难受着。

盛夜行也要罚抄, 自己坐着无聊,就跟顾群山和李定西一块儿站窗户那里一边看风景一边抄古诗词。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唐寒在讲台上按照花名册依次点了全班的名,点一个说一句“元旦快乐”,也训练了学生对他人表达祝福。

最后点名点到路见星,后者站起来半天没吭声。

“新年快乐,”顾群山在前桌翘凳子,悄悄对后面提醒,“路哥,说一句新年快乐就哦了!”

“新,”盛夜行拿书蒙住脸,小声道:“你说,新。”

路见星咬紧嘴唇,急得发抖。

但他明白自己需要立刻冷静下来,尽管说不了话他都不能着急,更不能无缘无故地动气。

经常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情感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了,他也经常会想,为什么人类有身体有眼神,很多事却一定要用语言来传达?

他想着,手抖得更厉害了。

旁边桌的男生看好几个同学都在提醒路见星,也小声说:“新。”

盛夜行又提醒:“新。”

唐寒安静地等他说出一个字,眼神充满期望和鼓励。

大概是过了三四分钟,路见星紧攥起的拳头放松下来。

他动动喉结,许久没说话的嗓子有些发哑:“……新。”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大部分同学都能听见。

因为教室早已安静得落针可闻。

就等他说话。

在他这个字说完的下一秒,李定西带头跳起来接过路见星的话,和全班同学齐声大喊道:“新年快乐!”

接着,教室里一群学生开始“叽叽喳喳”地朝老师送祝福:“新年快乐寒老师!放假啦!”

“放什么假,元旦结束你们还得回来。今天路见星很棒,你们也很棒。”

唐寒收了课本,朝台下的路见星递过去一个眼神,温柔地笑笑。

唐寒一走,下课铃响,他们的元旦假期正式开始。

盛夜行有计划带路见星出去,但得和一大群哥们儿一起先回一趟寝室。

他们校队加一个路见星,七八个一米八左右的高中男生凑仔走廊上你撞撞我,我撞撞你,看得盛夜行直皱眉,把小自闭护到自己身后。

路见星不矮,十七岁是一米八一左右的身高,长相更是出众。

可是把他扔在一群开朗的男生中间只会觉得他太过于突兀。

从状态来看,他太过于孤僻。

“李定西!你又犯病了?课外书又忘教室了,得亏你们班人叫住我。”展飞从五班教室门口的走廊拐过弯来,扔了一本封皮都掉了的玄幻小说过来,“你丢三落四的毛病全校都知道!”

李定西气鼓鼓的:“我就没好过!”

在看热闹的顾群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伸手搭上李定西的肩膀跟他一块儿挤在走廊上,“行了,你还是多配合唐寒老师吧……你这‘成人轻微脑功能障碍’我怎么觉得越来越严重了?”

“操,我这叫‘多动症’。”李定西说。

展飞接嘴道:“学名是‘成人轻微脑功能障碍’。”

李定西瞪过去:“能闭嘴吗兄弟?”

“行,”展飞耸耸肩,“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

“哎,来来来,”李定西看盛夜行一直在听他们讲话,把嗓门儿拉高了点,“我说个有意思的。你们知道贴吧上那些群吧?就是一大堆患者聚集在一起会交流经验。”

“知道知道!”展飞说。

李定西接过展飞的关东煮,抽一串出来吃。

他动作太快被烫着嘴,呼噜几下舒服了,才说:“昨晚我加了一个多动症的,本来最开始都在好好儿说该怎么治疗,结果突然有人开始拿手机拍晃动小视频,你们猜怎么着?”

旁边还叼着烟的盛夜行瞥他一眼:“怎么着。”

“然后过了没几分钟,”李定西特神秘,“群里的人都开始拍,还比谁抖得厉害抖得快……这他妈不是有病么这是!”

展飞没忍住打岔道:“本来也有。”

“你别秀优越感啊……”李定西试图为自己的病友讨回公道:“操,这两个‘有病’不是一个意思……”

“我也加过,”盛夜行说,“群里的人不打字,只发语音,一来就开始说哪些哪些名人也是躁狂症,说自己憋了三个月的气把病憋好了,说躁狂状态是撞邪了,能和天神通灵识……”

李定西:“这么逗?那你们其他群友怎么回复啊?”

盛夜行嗤笑一声,无奈了,“让人赶紧吃药去。”

“嗳,你说,小自闭他们那样儿的有群吗?”

李定西悄悄说着,把胳膊回搭上顾群山的肩,抛地`雷出去炸展飞,“展飞,你觉得呢?”

展飞没说话,顾群山接道:“你说呢?自己聊都费劲,还群聊?每个人发一个省略号么?”

李定西:“我觉得应该是句号。”

顾群山:“拉倒吧,我认为群里没有人说话。”

李定西:“可能加群的人都没有。”

在旁边听得决定拨乱反正一下的盛夜行掏出手机。

他把自己和路见星的聊天界面打开,用大拇指在屏幕上划拉几下,“人家能文字交流,别他妈瞎造谣。”

“哦……”

李定西说完,决定自己得先带几个哥们儿先跑远一点。

老大看起来有点儿动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火山爆发了。

盛夜行的眼神全落在手机微信界面上,他又一次注意到了路见星的微信头像。

还是一只卡通的小话筒。

路见星一发消息就特别搞笑,像是网游界面里的喇叭在讲话,每说一句就要花点钱似的。

他想了会儿,放慢脚步走在人群最后面,伸臂把路见星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悄声问道:“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头像是这个吗?”

路见星今天不太想说话。

都已经跟一群人一起过了马路了,他才把手机举起来晃了晃。

盛夜行点了点头,正准备发微信把自己的问题再重复一遍,没想到路见星自己主动发了消息回复他。

——怕被采访。

盛夜行想起圣诞节那段时间路见星对“被询问自闭症”的抗拒,决定躲避开这个问题:——那为什么你的头像还是一个小话筒?

等校队一群人都带着路见星把饭吃完了,路见星才慢慢地打字:

——用话筒做头像。

——对方会感觉,我的文字很大声。

——像在向全世界说话。

他打字需要一只手拿手机一只手去触碰,速度极其缓慢,有时候还手抖。

打完这二十多个字,路见星额间出了细汗,他扯了点纸巾擦擦,低头还想再打,怔愣了几秒又停下来,他能察觉到盛夜行一直在看他打字。

自己异于常人的举动让路见星有些难受。

他不愿意在盛夜行面前脱裤子上`床,因为自己爬床梯的姿势很难看,他也不喜欢在盛夜行面前用手机,因为自己拿手机的姿势也和别人不一样。

与他对视几秒,盛夜行低头解锁了自己的手机屏。

路见星只见他的指尖在屏幕上飞速地划着,再东摁摁西点点,一会儿就把手机拿起来对他指了指。

解锁、开微信,路见星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熟练而不别扭。

盛夜行发的消息只有一句。

——我虽然没有用话筒头像,但我也在向全世界说话。

在向我的全世界说话。

在宿舍楼下集合完毕,盛夜行点了点校队兄弟们的人头,喊一声“自由活动”,元旦假期就算正式开始了。

头一次遇到完全不训练也没作业的假期,李定西兴奋地上蹿下跳,以至于他上了亲戚来接人的车都还在狂拍车窗,用嘴形对展飞、顾群山大吼一声“江湖再见”,又从天窗伸出脑袋来喊路见星:“路哥——元旦快乐!”

“……”盛夜行把面无表情的路见星拉到身后。

李定西远远地抛个飞吻:“老大也再见!”

“他真没问题么,感觉最近腿抖得跟踩缝纫机似的……”

展飞不放心地目送着,回头指了指宿舍楼,“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休息了。”

盛夜行点头,“假期愉快。”

他说完,朝路见星勾了勾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了五楼宿舍。

把校服换下来,路见星扯了扯系得过于紧的围巾,有点儿紧张地站在门口,敲了敲墙,意思是:我好了。

“嗯,我也好了。”盛夜行把骑行手套带上,看一眼路见星的外套,“把现金揣好,别掉钱了。”

“好。”路见星捂住口袋。

他转头朝门看看,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敲了敲。

以前李定西还会给路见星说“我们在室内,现在要出去,外面没有人,所以不需要往外敲门”,但路见星像根本听不进去似的。

他依旧固执地在每天出门前敲一下寝室的门。

他知道,尽管这动作在旁人看起来十分愚蠢,但对他而言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仅仅是一个敲门的动作,会让他感受到新的一天开始,能充满斗志。

把摩托车从宿舍楼下停车棚挪出来,盛夜行抓着头盔直接扣路见星脑袋上。

路见星不舒服,非要取下来,盛夜行拗不过,只说:“那我们速度就慢慢的,不能提速了,不刺激了。”

路见星似乎很不想戴头盔,知道可以不戴时还笑出了声。

他厌恶封闭的感觉,更受不了透不过气的窒息感,这会让他想呕吐。

他很想告诉盛夜行他这种感觉,但是没能说出来。

在临出发前,路见星掏遍自己的衣兜,把高二七班的学生救助卡认认真真地卡在外套内揣里,再检查了一下必须要带出门的东西,突然说:“药。”

盛夜行说:“不吃,吃了骑不了车。”

他说着去打燃了火。

猎路者机车轰鸣声起,他们的脚边被激起一浪又一浪的灰尘。

这动静成功的吸引了路见星,他的注意力全落在灰尘上了。

机车的噪音在他脑海里放大了无数倍,但也还能忍受。

正在路见星发愣之际,盛夜行下车把外套脱下来围到路见星身后,自己坐上车,再把外套袖口围至自己身前打了个结。

路见星:“……”

这是什么意思?

盛夜行动了动方向,朝身后瞥一眼,给出解释:“这样就不会掉了。”

车缓缓行驶在道路上。

盛夜行发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把机车开得像小电驴。

寒风刮脸,小自闭感官敏锐,戴着外套自带的大帽子,把自己的脸蛋儿捂得严严实实。

“路见星你别睡着了啊,一睡着就变重,我真怕你掉下去。”盛夜行回头看他。

他在盛夜行的后背蹭了老半天,才出声道:“说说。”

“说什么?”

路见星抬手,用手指在盛夜行的背上划了个“病”字,戳一下。

“你写的什么?”盛夜行的笑声散在风里。

路见星不厌其烦地写了无数遍“病”字,写完一个戳一下。

都不知道是多少遍了,盛夜行才模模糊糊感觉出来他的意思,开口问:“问我的病吗?”

路见星戳了他两下。

应该意思是:对。

“这么想了解我?”

路见星又戳他两下。

盛夜行深吸一口冷空气,边骑车边说:“我啊,我躁狂症,我一兴奋起来就很爽,很飘。我非常易怒,甚至会滥用暴力。”

路见星在身后握拳:“打!”

“打什么打,”盛夜行被逗得不行,“打谁都不打你。”

不行,这是个flag。

又骑了一会儿,见小自闭不作声,盛夜行怕他真睡着了,继续说:“你会不会好奇,我是为什么生病?”

“嗯。”

“遗传,我爸就有精神病……我躲不过的。”

“啊。”

“对,我说一句话你就发出点儿声音,好歹让我知道你没睡着,能听得懂。”

“哈。”

“你哈两下?”

身后立刻传来路见星冷漠的声音:“哈哈。”

“……”

盛夜行都能想象小自闭躲在帽子里“别惹我”的凶恶眼神。

将车速加快了一些,盛夜行还是想讲给他听:“关于我爸,我是没什么印象了,但非要从记忆深处挖掘的话,那还是有的。”

“你爸。”

“对,”盛夜行满不在乎地笑一声,像在说与他无关的故事,“我爸比我厉害多了,他一发病能把家里家外砸得很烂,许下很多他根本完成不了的承诺……那时候我家附近还有邻居,都说我爸吃软饭,他当场发作,狂到六亲不认,有次他还把邻居打进了医院。得这个病的人,一般都受不了别人说他有病……”

停顿几秒,盛夜行说:“其实我也是。”

“……”

路见星垂下眼,深呼吸一次,目光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

“但是我忍下来了。”

盛夜行也不管他听没听了,就是想说,“其实很多患者是不会主动吃药的,而且很抗拒,我一开始也是。以前我舅妈经常把药加在水里、菜里,但药的味道太重了,我一尝就吐出来,排斥加上自尊心受挫,更加激动到无法自控。”

路见星把他抱紧了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我被送到医院里去限制了人身自由,我就恨所有人……特别恨。特别是被约束带绑在床上的时候。”

路见星又悄悄松了一点抱住他的力度。

盛夜行长呼一口气,平复下不稳定的情绪,说:“路见星,我有时候会羡慕你。”

你不知道恨,反而更轻松。

盛夜行在精神病院待过,也遇见过被误当成精神疾病被送到医院来的小朋友。

他不在乎周围的环境,所以对那些事只是略有耳闻,说有些在普通学校被正常的同学欺负,欺负完了还问老师: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们年纪尚小,不懂“欺负”是恶意,更不懂“为什么被欺负的是我”,他们甚至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去理解某一个恶毒的举动、一句伤人的话。

可路见星不一样,他十七岁了。

他早已经历过了这些,对很多事物甚至更加敏感。

他有攻击性,对自己的保护采取一种主动暴力的方式,所以和周围人关系越来越恶化,但他无所畏惧。

刚来市二的那一段时间内,如果不是自己在身边照应,盛夜行都不能想象路见星会吃多少亏。

“药很难吃,真的。”

盛夜行说,“我初中才开始吃药的那一段时间,吃完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一天要睡好多个小时,没有力气。现在你经常看我上课睡觉,真的不是因为我有多困。”

路见星了然道:“是因为吃了药。”

“会变胖。”

盛夜行已经习惯路见星的突然出声了,“初高中我拼命运动、参加集体比赛、健身、晨跑,就是很害怕药物导致我变胖。”

“胖。”

“……”

盛夜行决定为自己的身材辩解一下:“这叫壮。”

“……”

路见星盯了他的肩膀一会儿,松开手臂比划肩宽,像在表现“盛夜行你块头这————么大”。

但盛夜行正在认真骑车,他没看到。

路见星发觉自己的动作没被盛夜行看见,又偷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年末如意,考试都过。

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