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可恨之人,也总多多少少的有一两个可怜之处。只是眼前这个可恨人,凌钱有些始料不及的是听完了他的故事之后,她觉得他非但没有半分可恨之处,反而只觉得深深的同情。
这大汉姓周,名强,很是大众化的名字,人也是大众到不能再大众的人。原本只是西北地区的一个普通农户,家里头有几亩水田,家庭成员也只有瞎了眼的老母和发妻女儿三人,虽不大富裕,但是努力的话日子倒也过得去,所以日子还算不错。他那个女儿,名字就叫红红,据说如果活下来的话,年纪也应该跟凌钱差不多大了。
“你不知道红红,那个时候还不到一岁,那么小,就被人当着我的面扔下去摔死了,那小身子在泥地里,头歪掉一边去,脖子都断了……”偌大一个男人,抱着凌钱在角落里絮絮叨叨,哭又哭不出来,只是在嗓子里呜咽着,那声音仿若受伤野兽的哀鸣一样。
“早知道他们看中了我的田,我卖就是,我先前只想着我一个老实人丢了糊口的营生拿什么养妻儿老娘,可是那瞬间我才明白,就算我不丢,可我的妻儿老娘都死了,我还去养谁呢?”周强抱着凌钱,脸埋在肩窝里,整个人都激动的在发颤,“他们杀了我的老婆孩子,老娘在一进门都吓死了,又放火烧了我的房子,逼着我在契书上按了手印,然后把我关进了大牢里等着问斩,罪名是勾结叛匪。”
“我那个时候以为我死了,可是我最后竟然没死。那场大火烧得整个大牢都散了架,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我却活了下来,只是毁了脸。”
“毁了也好,反正看不出脸上的刺青,我逃了出来,顶着这贵见憎的脸四处乞讨,日日常想着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却又觉得就这么死了不甘心,遭那么多难我都没垮下去,怎么就能这样去了呢。所以最后我竟然也撑了过来。”周强哽咽的说,按着凌钱的背有点重。
“伯伯别难过了,你家里头人知道,定然都是希望你好好的。我奶奶就常这么说,还指着天上告诉我,爷爷会在那里看我呢。”凌钱拿着衣袖帮他擦了擦脸,奶声奶气的说。
本来只是想打好关系,却没有想到他有这番心结,只因着自己像他那过世的女儿,便爱屋及乌的移情过来,真当她是自个儿女儿了。
一天晚上凌钱当然不可能打探到所有的故事,但这几日来她一直刻意亲近,使出浑身解数,自然让周强引着她做了至亲,白日虽然还跟别的孩子关在一处,但晚上却向来是把她带在身边,生怕她被人给害了。凌钱晚上醒来好几次都看着他一见自己有动静儿就睁眼的举动,知道他是真心上心了,心中才稍微安慰些。
这日便是她问红红是什么样子,才勾起了周强的伤心事,说过一通之后,周强听到凌钱提到家里头人,眼里头闪过弄弄的怜意,抚着她的发丝说道,“你个孩子倒是个傻大胆,见着我们这样的也不怕,只是你如今这样,只怕家里头人要急坏了。”
凌钱也是极其思念爹娘,想到奶奶身体又不好,万一听到消息还不定怎么伤心,心里头也是极其焦虑,但是又怕刺激到周强,于是便装出小孩子脾气的笑着说道,“急一急最好,这样阿娘以后肯定舍不得打我了,我要吃糖她也不能不给了。”
“你啊,”听着她这稚语,周强忍不住笑了起来,戳了戳她的额头,却是凑近了凌钱的耳朵,“慧姐儿,过两天咱们到了地方,伯伯偷偷把你放掉,你自己朝着大路跑,等见了人,直说你是县尊的亲戚,央着他们把你送到官府去,让官府的人送你回家好不好。”
他想了想,似乎怕凌钱不懂,又特别说“你就说你是县尊家的小姐好了,他们送到了有大大的赏钱拿,记得多许些好处,告诉她你们家是许县的……”
凌钱听着这话一愣,她虽然知道周强对她好,却不知道他竟然会生出把自己放走的心思,当下自然大喜,不过却还是按捺住激动,只装出懵懂的样子问,“伯伯不要我了吗,要慧姐儿一个人走大路?”
“虽然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遇到了这事也算是你的劫数,可是我却始终还是不忍心,好似不如赖活着啊。”周强感叹了一声,然后把凌钱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你不能跟着伯伯走了,这条路在走下去,你就见不到你阿娘了,也不能问她要糖吃了。”
凌钱听着这个却是一凛,她已经打听到了周强出了监狱之后,最后却是入了一个叫大乘教的邪教组织。这种邪教类似于历史上的白莲教天地会之流的,都是开始由一些苦哈哈组织起来的自助组织,最后发展壮大变成教派,便也开始走了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只是还顶着劫富济贫的名头罢了。因为教众大多数跟周强一样都是被腐败官吏和有钱的大户逼得过不下去的穷苦百姓,所以教义里头的很多东西洗脑的非常彻底,就算是如周强这样做了杀人掳人勾当的,也会坚信这是天神老爷的指示,是这些人的报应,并不有半点心里愧疚的。
打听出这些,凌钱庆幸自己先前把那些金啊玉啊的丢了的是最好,要不然恐怕被认为是地主家的小孩儿率先杀掉。
周强是个一根筋儿的人,种田的时候一根筋种田,入了邪教也是一根筋儿的练武和做事。他应该是很有天赋的那些,以前有些功夫底子,学的很是不错,于是职位也上升的很快,现在已经做到了金刚护法,所以从明面上来说这行人里头他的身份最高,应该以他为首。不过个性原因,他不善于阴谋诡计,也就是出力的,其实一切的策划还是那个山羊胡子想出来的,而山羊胡子又是上面派来制肘周强的,另外两个人都是他的党羽,所以实际上周强只是个出力的,被看的死死的,所以连想放走凌钱这种事情都要悄悄做。
对于周强放他走的心思凌钱虽然已经信了大半,可还是不确定,免不了再黏黏腻腻的撒娇一番,却不想到周强却是难得的严肃了起来,似乎是为了断绝她的后路似的说道,“你难道不怕死?”
“死?”凌钱打了个激灵,心中脱口而出,“伯伯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不是我要带,是我们教主要。”周强的眼睛里闪过很复杂的光芒,手颓然的放在凌钱的肩上,“教主欲起事,说需祭天,而这祭天,便是需要一百个童男童女的心为祭品,且还需是活的方好,所以我们……”
活祭!这两个字凌钱硬是咬紧了牙根才没蹦出来。这是怎样的邪教,竟然要用一百个小孩去祭祀,官府朝廷真是瞎了眼么,竟然容许它做大!凌钱在心里头骂着,然后想着这几日里因为哭的病的被残害掉的孩童,估计着祸害总数恐怕是早就超过了百人。
周强却是不知道凌钱懂这些,还当她是懵懂孩童,所以说话也都没有顾忌,“圣教所在的府城大多数都已空虚,于是教主便让我们往东南西南来找人,说是原本圣教都是为了解救这些地方的人才起事的,用他们的人祭天或者效果会更好些吧。我虽然不愿,可是教主的命令却也不得不听。只是本想掳够了人就走的,却不料曹詹事竟然这般行事,我心中甚忧却也无法……不过教主说过,凡是为了大业而做出牺牲的人,死后必定会登往极乐世界,成为佛祖座前门徒,享受六宝妙音,所以我想……”
周强现在虽然也对同伴的滥杀不满,但是被那个教主洗脑,却也认为这是那些人的福气,说不定还能得佛祖点化享用不尽,所以并不十分愧疚。只是人就算是极度迷信的时候也有私心,他疼爱凌钱,虽然有那个虚无的来生补偿之说,却也不愿意她成为祭品之一,所以真心想要放走凌钱。
凌钱听他讲解教中诸多事情,包括那些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教义,心中把他所奉若神明的教主骂的是个狗血喷头了。官兵就算再坏,这些人却比官府更坏,只知破坏不知建设,用着一堆骗人的谎话裹挟着贫苦交加的农民四处流窜,所过之地犹如蝗虫过境,被清洗的寸草不生。
她这个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此民乱会诱发怎么样的危局。虽然常感到世道不太平,但是凌钱也绝对不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农民起义四起的年代,所谓的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万一兵戈四起,凌家的小日子可就到头了。在所谓的历史潮流下,什么个人力量都是螳臂当车。
好你个邪教,骗骗钱也就罢了,竟然还做出这种事,看我逃出生天之后怎么对付你!凌钱心中暗想着,然后缠着周强多打听了一些关于他们起义的准备时间地点,打算逃出去之后就让父亲去官府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