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小游山脚,黄石坡上。
自从去年年初燕王起兵谋反,益州这一带愈发地不安定,三天两头都是打仗,连带着这一路的商客也少了许多。许二麻子领着山寨的一群弟兄百无聊赖地坐在山坡的树荫底下一边挥着袖子扇风,一边呲着牙埋怨着这鬼天气。
小游山已经有近半个月没有一滴雨了,天气却一天比一天地热,毒辣的日头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烤得地上滚烫。
“老大,老大——”山下放风的富贵一边大声喊着,一边连滚带爬地奔到许二麻子跟前,激动得一张脸黑里发红,“老大,来了群大肥羊,足足有十几辆马车,货物码得跟小山似的,更要命的是才带了六七个人。”
许二麻子顿时又惊又喜,高兴罢了又有些狐疑,摸了摸下巴问:“你可曾看清楚了,那不会是同安堂的马车吧。”
益州到燕地这一路,没有人不晓得同安堂有两个要命煞星,年纪轻,长得好,却偏偏都有一身好武艺,更要命的是他们俩杀起人来可真真地犹如修罗转世,这一路的山寨土匪都在他们俩手里吃过亏,只要听说是同安堂的马车,立刻躲得远远的,就算马车里装的金山银山,他们也不敢染指半分。
富贵拍着胸脯道:“要是同安堂的马车,俺怎么敢上来报信。小的早就仔细看过了,上头没有同安堂的旗帜,车上也没有药味儿,十有八九是别处来的,不晓得小游山里有大哥这号英雄人物才敢这么乱闯。”
许二麻子被他这一番马屁拍得很是舒坦,拍了拍衣服下摆上的灰跳起身,朝树下零散坐着的十几个土匪一招手,高声喝道:“弟兄们都给精神点,咱们下山去发个大财!”说罢,便领着这一干土匪大摇大摆地往山下冲。
还未上官道,许二麻子果然就瞧见了那群肥羊,拢共怕不是有近二十两马车,车上堆得高高的,也不是装的什么。队伍前后只有六七个骑着马的护卫,许二麻子飞快地查看了一圈,没瞧见那俩煞星,终于放下心来。
他朝身后诸位兄弟一挥手,大伙儿会意,立刻操出家伙奔上前去将大路拦住。富贵抬头挺胸地扯着嗓子大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诸位土匪也跟着齐声嚷嚷,一边挥着手里的家伙一边高声大吼,意图一开场就将众人吓唬住。
车队果然缓缓停下,领头那辆马车的帘子掀开一个角,从里头探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来,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鬓若刀裁,明明是极文秀清雅的长相,却生得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闪着凛凛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许二麻子两腿一软,身上顿时打了个哆嗦,惊呼一声,来不及跟诸位兄弟招呼一声,掉头就往山上跑。余下的土匪们不明所以,傻愣愣地看着他飞快地消失在山间小路上,还摸着脑袋在那里议论纷纷,“大哥是怎么了?咋忽然跑了?”
正纳闷着,马车上的年轻人皱着眉头跳了下来,不耐烦地瞥了他们一眼,清俊的脸上一片寒冰,冷冷道:“刚刚那是许二麻子?怎么,上回在小爷手里吃了亏,今儿想要找回场子?带的人也忒少了吧,就这十几个,还不够小爷塞牙缝的。”说罢,他又扭过头朝马车里喊道:“就几个小喽芸炀痛蚍17恕d闼愕模
“是二煞星!”富贵立刻认出他来,一边朝众人做手势,一边干笑着连连往后退。贺均平再往前走了两步,那些土匪们仿佛一群受惊的雀鸟,立刻一哄而散。
贺均平伸了伸胳膊,有些扫兴地摇摇头,转身复又跳上马车。
一身男装的k云眯着眼睛正在打盹,刘二少爷斜靠在车壁上饶有兴致地时不时看她一眼,眼神清澈,目光温和。贺均平看得心里头一堵,很不痛快地插到k云和刘二少爷中间坐下,堪堪挡住刘家二少爷的视线。
四五年过去,不仅是贺均平长成了英俊潇洒的少年郎,k云也渐渐张开,出落得艳光逼人,便是一身男装也难掩丽色。不晓得她是女儿家的,也不过是感叹几句这小哥儿长得好,可也有像刘家二少爷这样知根知底的。贺均平总觉得,这刘二少爷对k云不安好心。
为了不让刘二少爷再盯着k云,贺均平没话找话地寻他唠嗑,“……听说贵府大少爷年初的时候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啧啧,真是倒了大霉哦……”
刘家两位少爷不和几乎是益州人尽皆知的秘密,几年前刘大少爷派人怂恿流民劫道欲加害二少,正是被k云打断了计划,之后还请宋掌柜特意去警告过。而今大少爷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若说不是二少做的,贺均平可不信。
二少却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一脸坦然地笑了笑,回道:“可不是,要是大哥好好的,我也不必这大热天的亲自送货,还劳得贺公子与方姑娘大驾。若不是你二人一路护送,我们这一路怎会如此通畅。”
刘二少本只向宋掌柜借了k云,贺均平得知后死皮赖脸地跟过来的,他可不放心让k云一个人与居心叵测的刘二少同行。贺均平心里清楚得很,这刘二少表面温柔斯文,私底下可是个不要脸的狠角色,他要真对k云上了心,指不定会使出什么阴险的手段来。
“方k云那丫头虽然本事大,可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丫头,要是被那刘二少骗了要如何是好。”贺均平这么想。那刘家二少爷长得不差,又惯常在k云面前做那温柔小意的姿态,益州城里不少小姑娘迷他迷得紧,保不准方k云一不留神就被他给迷住了。
贺均平侧过头去看了看歪在身边睡得迷糊的k云,瞅见她微微蹙着眉,不由得想伸手把她眉间舒平。才伸出手,猛地想起来刘二少就在一旁虎视眈眈,赶紧忍住了,只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要是睡得难受,就往我身上靠靠。”
k云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却没动。贺均平等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把她的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罢了又扭过头来朝刘二少笑笑,目中难掩得意。
刘二少脸色微僵,还是勉强笑笑,低下头去再不看他们。
一路太太平平地到了燕地的洪城,刘二少忙着做生意,k云便与贺均平一道儿在城里转悠。
k云和贺均平一起来益州不仅仅是为了护送刘二少,主要还是想在燕地淘换些稀罕玩意儿回去给宋掌柜做礼。
宋掌柜这几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过数年就已在益州城开了四家同安堂,隐隐有成为益州城第一大药铺的趋势。
他年纪轻轻就攒得这么一大份家业,人又生得清雅俊逸,更要命的是上头还没有父母在堂。一嫁进门便是当家主母,这样的好亲事可是点着灯笼也找不到。益州城里不晓得多少人相中了他,每日里上门说亲的媒人都快要踏破了门槛,直到上个月,才终于由城里赫赫有名的岳神医做媒,与龙凤银楼的韩老板家结了亲,定下了他家的独生女。
宋掌柜成亲非同小可,作为最先追随他的小弟们,k云和贺均平自然不能小气,拍着胸脯说定要送个大礼。可他们转遍了益州城,也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礼物,二人一商量,索性便来燕地碰碰运气,正巧又赶上刘二少往燕地送货,才决定护送他一路。
洪城虽比不得益州繁华,但这里乃燕地地界,有许多西北来的商人在此开店,贩卖的货物与益州截然不同,有大食的香料,新罗的人参,真蜡的象牙和犀角,还有欧罗巴的各色宝石,这些都是在益州城里难得一见的东西。
k云与贺均平在洪城熟门熟路,自然晓得要去哪里淘换东西,不一会儿便寻到了城里最大的珍宝楼。
他二人虽穿得素净,但身上的衣服都是从刘家铺子里挑出来的上品衣料裁剪而成,店里的伙计生得一双火眼金睛,立刻殷勤的迎上来,热情地招呼道:“二位客官要买些什么?小店昨儿刚进了一批欧罗巴来的新货,有上好的红宝石和香料,两位客官要不要看看?”
贺均平很是气派地一挥手,“都拿出来瞧瞧。”他平日里并不怎么花费,吃穿用度也不多讲究,故很是攒了不少银钱,这会儿自然财大气粗。
伙计最爱的就是这样豪爽客人,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转身去后堂抱了好几个精致的檀木匣子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匣子,里头赫然装着一套红宝石头面。欧罗巴的首饰样式与大周迥异,但用料实在,大颗大颗的红宝石通透红艳,绽放着华丽至极的光芒。
贺均平呼吸一滞,眼睛不由自主地朝k云柔润的红唇瞄去。k云肤白胜雪,红唇黑眸,相貌十分浓艳,虽说与大周朝讲究的纤细清雅截然不同,但对贺均平来说,却是一种极致的吸引。他忍不住悄悄打量k云的不施粉黛却艳光四射的面容,猜测着那殷红的唇与匣子里的红宝石到底谁要更红艳些。
“这个我要了。”还没仔细问价格,贺均平便作主将这套首饰定了下来。伙计闻言,立刻眉开眼笑,连声道:“这位客官真是有眼光,这么好品相的红宝石首饰可不是那么容易碰得到的。小的在店里做了两年,拢共也不过是见过两套。对了,还有这些——”他又赶紧将剩下的匣子一一打开,口若悬河地介绍起来。
k云无奈地白了贺均平一眼,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这回还真是大手笔,这套首饰怎么着也得两百两银子,你手里头有那么多钱么?”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送套首饰给宋掌柜,是不是有些不大妥当呢。
贺均平小心翼翼地拿起匣子仔细察看,忍不住勾起嘴角,“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身上呢,买这一套绰绰有余。”便是不够,他也总能想到法子暂时周转,柱子大哥手里头可还攒着不少钱呢。
k云见他一脸热切,两眼发光的样子,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索性也懒得管了,摇摇头,低头仔细挑起旁的东西来。
不止宋掌柜要成亲,便是柱子大哥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家里头总得准备些东西,省得日后说亲准备聘礼时手忙脚乱。k云一面琢磨着,一面将选中的东西拿到一边,那伙计瞧着,嘴都快咧到耳朵后头去了。
她正挑得兴起,忽听得身后有个年轻的女声高声道:“这套首饰不错,我要了。”
她微微挑眉,并未回头,旋即却又听得贺均平不悦地回道:“这是我的。”
伙计也弓着腰歉声道:“这位小姐真是对不住,这套首饰已经被这位客官买了。您若是想买些别的,不如过来这边仔细看看,小店还有旁的首饰,都是从欧罗巴千里迢迢运过来的,不说整个洪城,便是燕地也难得找到这样的货。”
那年轻女子显然是个刺头,毫不客气地怒道:“本小姐就要买这一套,你要是敢不卖给我,看我不拆了你们家店。”这样的任性刁蛮,十有八九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要不然,能开口闭口就拆人家店。
k云实在不想在燕地惹麻烦,叹了口气转过身,正欲劝说贺均平作罢,不想他竟也犯了少爷脾气,剑眉一挑,冷冷道:“好大的口气,我竟不晓得洪城还有这么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的人,张口闭口就要拆了人家铺子,你当洪城是你家的?”
那年轻女子自幼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里骄纵大的,没想到这小小的洪城里竟有人敢忤逆他,立刻大怒,再凝眉一看贺均平那种俊朗清雅的脸,明明只是个庶民打扮,却通身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威严,她心中愈发地不喜,指着贺均平朝身后的一众护卫命令道:“把这没上没下的小白脸给我押下去,划了他这张脸,看他还敢对本小姐无礼。”
k云大惊,立刻转过身来一把拽住贺均平的胳膊欲脱门而逃。不想那些护卫们却充耳不闻那位大小姐的命令,其中有个高瘦个子深深地瞥了贺均平一眼,毫不客气地回道:“大人吩咐属下保护大小姐的安全,拦着不让您惹祸。若是被大人晓得我们肆意妄为地胡乱打人,大小姐有人护着自然不怕,属下们可是要挨板子。”
那位大小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护卫说不出话来,咬着牙狠狠跺脚,“好!好!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不过是以为那女人嫁进我们吴家我就没人疼了,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寡妇也想进我们吴家的门,休想!等我把祖母接回去,到时候非要你们一个个好看……”
k云听出这位大小姐家世不低,生怕招惹上麻烦事儿,趁着她还在哭哭啼啼地指责那些护卫,赶紧拽着贺均平的手就往外走。贺均平却不肯放开怀里的匣子,飞快地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扔给伙计,旋即跟着k云脚底抹油地溜了。
那位大小姐在店里骂了老半天,一群护卫却始终板着脸一个字也懒得应,气得她愈发地胸闷,最后终于一跺脚,转身冲出门去。
护卫们又赶紧追上,先前说话的那个护卫却在门外停下了脚步,朝远处张望了一阵,瞅见k云和贺均平背影,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老八你还在看什么,赶紧跟上!”
老八应了一声,人却不动,直到贺均平和k云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他才犹豫了一下,复又折回了店里,难得客气地朝那伙计问:“方才在店里的那两个小哥儿,你可晓得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伙计想了想,摇头道:“这两位小公子仿佛是从益州过来的商客,做药材生意的,来过店里好几回,叫什么小的可真不知道。”
“商客?”老八眉头紧蹙,喃喃地小声嘟囔道:“怎么长得这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