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越不希望看到, 它就来得越快, 正月初九,夜,京城攻破, 前神武将军吕复率将士出城,迎九王爷谢天海回京。
厮杀声已经平息, 三军将士欢腾。
有人哭,有人笑, 有人骂。
无论如何, 历时两年的战乱终于结束了,从此天下一统。
百姓虽饱受流离之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再次对未来燃起希望, 期待想象中的太平生活, 兴亡交替,朝代变迁, 世世代代都已形成随遇而安的习惯, 要满足他们也很简单,此刻家家户户无论贫富,都筹备着要过一个好上元节。
吴王膝下两位郡王仓皇出逃,均被拿住,却迟迟不见吴王踪影。
内城城门大开, 将士们都踊跃,尤其是那些前朝忠臣,历数吴王罪状, 列了数十条,几番上书要进去捉拿他问罪,谁知温海却忽然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踏入宫门半步。三日后,他亲自带领文武百官至宫门外,命人宣读了一份亲拟的诏书,大意便是念及叔侄之情,只要吴王束手就擒,可免死罪。
九王爷之仁,天下无人不知。
地理先生摇身变作王爷,寻常的女子竟阴差阳错卷入到整件事当中,身边人个个都戴着面具,那些亲近爱护,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朝野暗涌,仅凭风水地理就能逆转乾坤?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最终变为谋朝篡位的阴谋,一切不过是那人转移视线的把戏。
地理先生不通地理,十王爷变作九王爷,而她,促成了这场角逐中最终的胜利者。
算来她也不过是这场阴谋中的一个棋子罢了。
或者,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白晓碧坐在窗前把玩茶壶,忍不住想笑。
“想什么,如此好笑。”不冷不热的声音。
白晓碧已经习惯这样的语气,起身:“王爷。”
温海道:“何事发笑。”
白晓碧道:“方才忽然发现,周围的人好象都在演戏,只我一个当了真,所以好笑。”
温海看了她片刻,忽然拉起她的手。
衣袖撸起,露出浅浅的红色疤痕。
白晓碧回神:“王爷!”
温海丢开她,冷笑:“为他挡剑,本王定要这样一个女人不可么。”
傅秋萤到底还是告诉他了,白晓碧没有意外,垂首:“王爷误会,我并不敢想这些。”
温海出门而去:“看戏需看全,今晚随本王入宫。
叶夜心穿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门外。
白晓碧朝他的手瞟了眼,见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叶公子今晚也要进宫去见你爹?”
叶夜心依旧面朝阶下,闻言只是微抬下巴,点了下头,还是没有看她。
白晓碧道:“他现在扳倒了你爹,下一个会轮到谁,叶公子不知?”
叶夜心笑了:“知道。”
白晓碧道:“用不着的时候,就是翻脸的时候,他虽然不会放过你爹,却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杀了他,否则传出去就和你爹做过的事差不多了。”
叶夜心道:“阶下囚,或许我也会变成那样。”
白晓碧道:“知道你还不走?”
叶夜心道:“我知道你担心,但有件事我想……”
白晓碧打断他:“我担心什么,叶公子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好心提醒你罢了,如今我已经想通了,再不参与你们的事,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叶夜心微朝她侧身:“你可是后悔了?”
白晓碧不答,飞快出了院子
上元夜,罢了一年的灯会再度开起,城内热闹十分,宫门内却依旧死气沉沉,没有动静,就连头顶那片天空,似乎也比别处暗淡许多。
温海依旧只着素服,在众人簇拥下缓步前行。
偌大的宫城内,竟然看不到几个人,廊上灯笼不知是谁燃起的,宫娥太监们都各自躲了去,这便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金銮殿内,没有点灯,镶金的柱子散发着冷清的光泽,高高的龙椅上依稀有个人影。
众人在殿外停住。
吕复率先上前喝道:“谢哲,还不速速出来认罪!”
没有动静。
吕复挥手,立即有数名兵丁拔出刀,举着火把冲进殿去。
火光照得大殿恍如白昼,白晓碧抬眼便认出了龙椅上那人,身穿龙袍,神情严肃,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仿佛一座木偶,了无生气。
弄不清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吕复惊疑。
温海并不在意,率先踏入殿内:“久未谋面,王叔安好?”
殿内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确认笑声是来自于龙椅上那人,众人都松了口气。
温海不在意,待那笑声弱了,才接着道:“幼时王叔还曾抱过侄儿,一别多年,今日见王叔身体康健,侄儿十分欣慰。”
吴王道:“我抱的是谢天成,你究竟是谢天海?还是谢天成?”
温海道:“王叔抱的自然是我,谢天海。”
吴王摇头:“怎么可能。”
沈青上前:“当年敬妃娘娘有孕,先皇亲赐玉佩,上头刻有王爷的名讳,家父亲眼所见,沈家亦可作证,持玉佩者,必是九王爷无疑。”
温海正色道:“万事皆有可能,王叔入京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吴王不答,只管摇头喃喃自语:“想不到,想不到,怎会这样……”
吕复挥手示意:“拿下!”
“且慢!”叶夜心忽然制止侍卫,上前几步,“敢问父王,七娥现在何处?我究竟是谁?”
吴王回神,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知道了。”
叶夜心沉默片刻,叹息道:“我原也只当母亲死了,但天底下没有父亲给亲儿子下毒的,父王暗中派人给我下的毒,故意又四处寻解药,为的便是将来控制我。”
吴王冷笑:“我却低估了你,想不到你也在暗中打主意,若非那贱人偷了解药给你,何至坏我大事!”
叶夜心道:“七娥在哪里?”
吴王道:“背叛我的人,还能让她活着么。”
叶夜心微微闭目,复又睁开:“我自幼便被师父带去学艺,曾在天心帮地牢内习武三年,后来我才发现,我在里头绝对不止三年,当时年纪小,你们以为让我在黑暗中度日,便不知岁月,我如今并非二十四岁,而是二十六岁。”
白晓碧听得发呆,怪不得他能在黑暗中行走,原来是在地牢里过了好几年。
吴王果然没有否认。
叶夜心道:“二十六年前,父王并无妃妾产子,何况我曾推算过,父王命中只二子,我却又是何人?亲生父母是谁,现在何处?”
吴王看着他许久,忽然摆手:“我虽败了,但你以为谢天海就会放过你?身世我自当告诉你,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听听他的来历。”
眼睛看着温海
先皇微服出宫,喜欢上一民间女子,将她带回宫内,封为敬妃,可惜君恩最难长久,敬妃怀孕不能侍奉,先皇又迷上了新入宫的眉妃,敬妃自然就被冷落下来。
心知皇后嫉妒怀恨,恐难逃其毒手,敬妃能在深宫中活下来,也绝非等闲之辈,她早已在皇后身边安放心腹,得知皇后亦有孕后,护子心切,终于策划了这起掉包计。
分娩当夜,敬妃力竭而亡。
然而这并没有耽误掉包计的实施,第二日皇后分娩,两名心腹宫女早已买通内外,两个皇子顺利换了身份,皇后下手杀九皇子,却不知道杀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殿上一片沉寂。
温海道:“人人都知道母妃来自民间,却没人知道,她本是正元会会主之女,分娩时异香满屋,正是辰时,她心知我命数有异,因恐天师卜知,招来大祸,不顾分娩之劳,强以秘术替我掩饰命相,将生辰瞒报为巳时,终是心力交瘁而亡,所幸当时父皇宠爱眉妃,除了几个贴身宫女与医女稳婆,无人得见。”
吴王沉默许久,道:“好一条掉包计,都说当年敬太妃娘娘最是仁善,可惜终究是个女人,为了保住自己亲儿子,也顾不得别的了,太后到死也不知,亲生儿子是被她亲手烧死。”
吕复立即上前道:“敬太妃自然仁善,若非太后命人纵火,十王爷自然无事。”
温海道:“两个宫女留了母妃亲笔书信,告知我身世,让我去找正元会的舅舅,但太后于我亦有养育之恩,断不能行不孝之事,谁知王叔觊觎江山,不念亲情,皇兄与四王兄皆被害,所幸我平日极少会客,见过的人不多,王妃大义,才让我逃得性命。”
白晓碧别过脸。
无论十王妃之死真相如何,总算保留了“大义”这个美名。
吴王面色古怪。
温海道:“王叔还有话说?”
“无话可说,”吴王缓缓摇头,忽然又“哈哈”两声,“好!好个太后的养育之恩,好酒色,找替身,想不到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计,本王输得心服口服。”
温海不理会他的嘲讽:“王叔过奖。”
吴王摇头,笑两声,再摇头,到最后竟放声狂笑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温海道:“王叔笑什么。”
吴王笑看他,眉宇间竟有不尽的得意之色:“谢天海,机关算尽,你以为就轮得到你坐这江山?”
温海神情平静:“本王没有资格,谁有?”
沈青亦道:“到现在,王爷居然还不肯认罪?”
吴王大笑,指着他:“沈家既是立誓效忠谢家,该记得□□当年亲自订下的规矩,本朝素来立嫡不立贤,尊卑有序,当立贵者!”
沈青道:“王爷弑君,诸位皇子连同四王爷皆被害,只九王爷逃得性命,且平叛有功,理当立为新主,有何不妥。”
“没有嫡子?谁说没有嫡子!”吴王忽然收了笑,“本王当年却也遇上一件奇事,正好讲来与你们听。”
“二十六年前,本王当时还留在京城,一日夜里,路过宫门,见一采办太监提着竹篮从里头出来,鬼鬼祟祟的,本王当即拿下他查问,却见竹篮内有个初生婴儿,拷问之下,那太监吐露实情,他原是当时皇后宫中侍女冬青之兄,冬青曾受敬妃恩惠,皇后将九皇子锁在宫内,燃起大火欲要加害,她却有心报恩,暗中偷出了九皇子,托兄长送出宫外。”
大殿上鸦雀无声。
吴王大笑:“真正的九王爷早已成了十王爷,留在皇后身边,那宫人偷出来的九王爷却是谁!你们想,他会是谁!”
众人面色发白。
那个婴儿,显然就是掉包后的“九皇子”,真正的十王爷谢天成,皇后所出之子。
吴王道:“本王也只当那是九皇子,其时敬妃已死,皇兄宠爱眉妃,心想拿了把柄也无用,直到今日才弄明白,你们说巧是不巧?”
温海沉声道:“那十王弟现在何处。”
吴王缓缓将殿内每个人都扫视了遍,目光最后停在一个人身上。
众人跟着看去。
俊美的脸上微露愕然之色,他显然也听得呆了。
吴王恶意地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本王收养的人是谁,莫非你们还猜不到?”
众人面色都难看至极。
随着方才这番话,白晓碧一颗心早已冰冷,吴王此刻当众说出事实,其用意分明恶毒至极,原本只要他主动放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有了这句话,结果必定是兄弟相残。
贵者先立的规矩,太后嫡出之子,身份决定了他的命运。
没有谁愿意把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沈青先回神,上前厉声喝道:“大胆谢哲,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妄图混淆皇室血统,以亲生儿子冒充十王爷,其罪当诛!”
吕复亦喝令:“拿下,休叫他胡言乱语!”
臣子们已经明确地表示了选择,白晓碧惊恐,转向身旁温海,却见他依旧满脸平静,仿佛事不关己,既不催促,也不阻止。
在场另外几个将军都是吕复的心腹,闻言便要上阶拿人。
吴王并不害怕,大笑道:“是真是假,那太监还在酉阳老家,你们查证便知,哈哈……哈哈哈……”笑声忽止,人仍是端坐椅上,却已有血自唇角溢出,恐怖诡异的面容,掩饰不住那一脸的得意。
在场一大半人都被骇呆。
“王叔怎样?”淡淡的声音打破沉寂。
一名将军忙上前试过吴王鼻息,禀道:“已殁。”
温海点头。
没有人说话,不知何时,殿内已涌进数十兵丁,手持劲弩,齐齐对准那人,更别说殿内这么多高手,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
无人敢下令放箭,也无人敢下令撤离。
时间几乎静止了。
一场完美的掉包计,命运安排,却使两兄弟都逃出升天,如今他就站在他的对面。
温海一笑。
对面的人也一笑。
终于,殿上响起白晓碧幽幽的无力的声音:“荒谬,逆贼信口胡说,根本不可信!简直荒谬!”
沈青道:“或许有人会信,信必生乱。”
白晓碧只管望着温海:“王爷为何听信一面之词!吴王信口胡言,并无真凭实据,只要今天在这儿的人不说出去,就谁也不知道。”
温海不理她:“南郡王为助吴王谋反,行走江湖,以堪舆之术害人性命,范相与镇国公之事皆是郡王所为,其心歹毒,该当何罪?”
叶夜心微笑:“王兄定罪便是。”
温海缓缓抬手。
“不要!”白晓碧再也忍不住冲过去,张臂拦在他面前,“那些都是吴王叫他做的,不关他的事,你们是担心他的身份么,他绝对不是什么十王爷,是吴王陷害他的,你们还看不出来?”
温海冷眼看她。
白晓碧道:“他姓叶,不姓谢,是吴王抱养来的,永远不会参与朝廷的事!”
吴王的话是真是假,已经很明显,众人神色古怪,谁会相信一个女人的保证,凭着一番自欺欺人的话?
吕复摇头:“王爷。”此时不下决定,必留后患。
白晓碧亦摇头:“王爷!”
温海终于开口:“过来,否则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高抬,数十只手扳在机簧上。
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尽是冷汗,白晓碧忽然跪下:“师父,师父饶他。”
身后有人轻声叹息,一双伸来扶她:“小丫头,回去。”
白晓碧用力甩开那手,声音却冰冷:“谁是小丫头?你以为我为了什么,不过是看你落得这步田地有我的缘故,内疚罢了,将来谁也不欠谁的。”
那手强行将她拉起。
他面向温海:“我认罪无妨,只望王兄将来……”
“要假惺惺做好人,求他善待我么?”白晓碧打断他,“我被你们利用来利用去,已经受够了,你以为现在我还要听你们的?”她直直盯着温海:“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原本以为逃出范家,世上还有师父待我好,只愿跟着他游遍天下,也曾以为叶公子是关心我在意我,谁知到头来卷进这些事,所有人全都在骗我利用我,如今剩下这条命我想自己作主,要杀便连我一起杀。”
沉默。
温海看着她,眼底冷得似结了冰:“要同生共死么。”
白晓碧道:“与谁同生共死?他救过我的命,求王爷饶他一命。”
没有人答应。
时间流逝分外缓慢,不知多了多久,大约是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给你两个时辰。”他移开视线,面朝高高的玉阶,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两个时辰,是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白晓碧沉默半晌,矮身作了个礼,拉着叶夜心便走。
未收到放箭的命令,众□□手都迟疑着,终于缓缓朝两边让开,此刻没有人会预料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叶夜心停住脚步,随手自腰间解下件东西:“此物草民留着无用,原打算靠它探知身世,谁知吴王爷糊涂,记不得什么,不如送与九王爷。”
吕复上前接在手里,呈与温海,却是一方兵符。
西南三郡兵力,从此皆可调用。
白衣如雪,一如初见时那般,尊贵,高高在上,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靠近。
他既没说话,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