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日,上界魔族入侵、天都覆灭。
一片水深火热。
下界妖土这边却未被殃及,仍旧十分太平,不过只是阴阴绵绵下了半个月的雨而已。
可就那半个月的雨,却让月沼的大妖怪纪寒食深感流年不利!
为什么?整个妖土别处都在下雨,就他管辖的月沼一滴都没下!烈日当空,本来就贫瘠的庄稼地比之前更旱了、更结不出粮食了!
……
月沼,乃是妖界的一片“世外桃源乡”。
常年定居于此的有不仅狐族、蛇族、雉鸡、草妖等等,还有难得一见山魈山鬼、东海鲛人等,很是热闹。
若说这普天之下莫非妖土,率土之滨莫非妖众。妖界土绵延千里、幅员广阔,千百年来各族妖类各自为政、互抢地盘。不是今天羽族强压蛇族一头,就是明天狼族又把狐族给抢了,彼此之间全无规矩礼数,整日你撕我咬互相看不顺眼,乱乱哄哄的没人管。
只有“月沼”一地从无争端,邻里邻居鸡犬相闻,民风淳朴和谐。
简直是莽莽妖界之中的一股清流。
按说以妖类天性贪婪好斗、你争我抢各凭本事的惯例,这等宝地怎能不被觊觎?可月沼之地却始终能够多年偏安一隅、无人来扰。
倒也不是他月沼老大哥纪寒食多么治理有方。
就还是那句话——这鬼月沼天气有问题,常年外头下雨里头不下。
加之土壤贫瘠得像石头,纵是再怎么山泉甘甜白云翩翩,种不出半点粮食来的地儿谁愿意要啊!
更不要说,外面唯一通往月沼的那条小路,常年还被十里瘴气笼罩其中。
这瘴气天然而成,只有管辖大妖怪纪寒食的定风术可以将之驱散。否则,任你再强的妖、拼着攻入瘴气走五六里地,也得掉了半条小命。
妖族虽说好斗贪心,也都会精打细算。
拼着半条命去抢占一块这么麻烦的地盘,这种赔本的买卖没人愿意做。
正因如此,月沼多年与周遭各族相安无事。然而即使无人来犯,桃源乡老大的日子也并不是那么好过的!
……民以食为天,妖亦然。
月沼的土地种不出粮食来,这让纪寒食这只领头大妖怪整日为了大伙儿吃饱穿暖的问题操碎了心。
可虽说,往年这月沼老大哥也不好干吧……
却也从来没像今年这么倒霉过!
……
今年,纪寒食是早早作了准备的。
偶闻狐族从北方得了几颗玉黍神种,就算种在光秃秃石头上都能生根发芽长出粮食来,纪寒食听说立马闻风而动,亲自拿了十几张不带点子的纯白野狼皮,笑嘻嘻上门拜访——
狼皮易得,没有一丝斑点的白狼皮却着实十分稀有。
纪寒食好说歹说、摆事实讲道理堆上往日的情面,才跟不情不愿的狐王换了三颗种子过来。
开春,神玉黍种子种下。
全村敲锣打鼓、翘首以待,终于等到三颗幼苗将将长出。
万万没想到,恰逢邻居羽族那群毛都没长齐的小绒鸟练飞。
飞过月沼上空时,好死不死坑坑坑几只倒栽葱摔下来。
小绒鸟倒是没摔出大问题,却刚好把三颗神玉黍砸得整整齐齐!
“……”
纪寒食把小绒鸟尽数绑了,派人找他们族长理赔。
还好羽族族长还算讲理,赔偿了月沼一颗百果神树的种子。夏初,百果神树树苗又敲锣打鼓地种下。
好容易长出树苗来,才长了半尺高……又被砸了。
这次的罪魁祸首,是林族那只投错了胎、天天拿着木头削羽翼从山顶上往下跳坚持自己会飞的小老虎。
纪寒食简直懊恼自己居然把这个小祸害给忘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可上次它从虎山上跳下去才摔折了两只前爪,还没学乖?
好在虎祖族长也还算讲理,又赔了颗说是种下去长成够吃一年的冬瓜神种。
冬瓜种下去,众人继续翘首昂盼。
纪寒食则心里盘算着再这么折腾几次,今冬月沼真要断粮了,于是直接广发书信,致周边妖族——以后谁再掉下来一概不再送回,就地直接架锅煮了打牙祭!以示正听!
“……”纪寒食以为,这下总该消停了。
万万没想到。
那天纪寒食起了个大早,开开心心烤了个豆沙荷叶饼。
正吃得美滋滋,突然园丁筵晟哧吭哧闯进来,把竹门晃得吱呀呀响。
“老大老大,出、出事了,菜园子那边……咳,刚才,又有小妖怪从天上掉下来了!”
纪寒食略微悲愤地低下头,手里还剩一半的荷叶饼还热着,加了葱花碎末,阵阵清香诱人。
凉了就不好吃了!又是谁!一大清早从天而降耽误他吃糯米饼。
更悲催是,他已经有点不敢开口问——这次又掉哪儿了?
该不会,就这么巧,恰好又掉到……
“老大,”筵晟痛心疾首,“那个小妖怪他掉在菜园正中央,把咱刚种下的冬瓜种给……”
纪寒食:“………………………………”
事已至此,哭天抢地也于事无补。
纪寒食于是无比悲愤地咬了一口荷叶饼:“到底咋回事啊?周边不都全发了警告书信吗,到底是哪族的那么不长眼,还来顶风作案?”
“老大,”筵晟一脸淡淡忧伤,“今天掉下来的这个……没翅膀,就,瞧不出来是哪一族。”
纪寒食:“哈?”
没翅膀,瞧不出来是什么妖?
没翅膀的又不是那只投错胎的小虎,还有啥玩意儿会从天而降?重点是,不知道是什么妖,那他奶奶个熊的要找哪族去赔?!
筵晟:“哎呀老大,总之……您老先亲自去看看吧!”
……
菜地一圈儿,早被村里的众小妖围得水泄不通。
“啧啧啧,造孽喂造孽喂!”
“白忙活了那么久,还以为今冬终于能吃上瓜了,唉唉唉,这阵子咱月沼风水不行啊,要不要找个风水大师来驱驱邪?”
“摔成这样……也八成断气了吧。要不然这细皮嫩肉的,还能绑着养起来喂肥了当过冬储备粮!”
“说得像是真的似的,就那小身板,够咱塞牙缝?呸呸呸胳膊肘还那么白,一看就贼难吃。要吾辈吃这种东西,呕……吾辈还不如饿死算了!”
“……”老大纪寒食站在菜园门口,默默无言语举目望苍天。
轻咳一声,面前众妖们马上毕恭毕敬、刷刷给他让出一条道。
“老大!”“老大,你看他啊!”
根本不用看。
刚结出来雏形的过冬粮大冬瓜被整个儿被压成了几瓣,绿色的瓜皮未熟的瓜瓤糊一地,完全没得救。
而四分五裂的冬瓜遗骸上,正躺着个小小的人,脸冲下。
唉。
“……”上上次是小绒鸟,上次是小老虎,去年冬天是小黄鼠狼羔子……纪寒食心塞塞,捏了捏眉心。
这次也不例外,又是个短胳膊短腿的小东西!
如今的孩子们怎么一个二个这么熊……总觉得这妖界的未来吧,眼见着要没指望了。
……
这次掉下来这只小妖怪,不知为什么比小绒鸟小老虎他们摔得都要惨得多。
人家前面几波掉下来的最多也就折条腿,坐在菜园子地上一个个都能哭能嚎的,哇哇哇声响一个比一个大。
今天这个却不一样。
一袭白衣打眼一看满是血污,到处被染得黑乎乎的,也没听着□□叫唤。
“唉。”纪寒食心情沉重地在烂冬瓜旁边蹲下。
轻轻戳了小东西一下,又一下。
……不是吧,已经凉了?
凉你个绒毛球喂!纪寒食还没来及收回戳一下戳一下的手,趴着的孩子就突然诈尸了。
只见小东西抬起头来一脸血,半张小脸肿得老高,只剩一只眼睛还勉强睁着。就在那仅剩的一只眼睛里,烈烈凶光却一闪而过,纪寒食还未及反应,手腕就蓦地一疼。
围观妖众:“嗷!老、老大!您没事吧?”
“……”其实有事,被咬了还是很疼的。
“大、大胆妖孽,竟敢咬我们的老大,你快……快快松口!”
可那小东西置若罔闻,仍叼着纪寒食的手腕死死不松口。
砍柴砍一半赶过来看热闹的蛮牛老大哥反应最快,当场上前两步,掀起锋利的斧头就准备为民除害。
“等等,牛哥你先等一下!”
结果斧头还没落下,他们家老大哥纪寒食便眼明手快,一把护住了小畜生的颈子。
于是蛮牛大哥只能空举个斧子,眼睁睁那小兔崽子继续恩将仇报,用那一张凄惨兮兮的脸死咬着他们老大不松口。
纪寒食:“……”
近看小东西那张脸,比一打眼看更惨得多——
昨晚才下过雨,他又正好是脸着地,满脸不是血污就是泥,仔细一看还能看出来小小的鼻子都已经被砸歪了。
即使如此,还是死咬着他不放,那眼神、那凶猛,活脱脱一只脏兮兮垂死挣扎不要命了的小野狼崽子!
“……”纪寒食本可以敲晕他。
但顾忌到小东西本来就很小一只,已经眼瞧着进气少出气多。真的是很怕轻轻一下,他就直接送了这小东西去见阎王爷。
正犹豫着,突然那孩子两眼一翻,“砰”一声栽在地上。
纪寒食:“……”
伸出手指头,小心翼翼了又戳了那小东西几下。
周边众妖心有余悸:“老、老大,你……你可当心他又咬人!”
“……”纪寒食倒是觉得不打紧,在粗布衣上随意蹭了蹭手腕新鲜的血牙印。
他身为月沼领头老妖怪那么多年,也算是身经百战、皮厚肉糙。
上次跟白狼族疯狂干架,大腿被年轻气盛的白狼太子一口差点咬碎了骨头都无所畏惧。何况这等龇牙咧嘴、但力气还不如奶猫的小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