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之前, 还在深秋的时节……
安阳城西市的羊角胡同是京城有名专卖古玩字画的一条街, 其中的廖宝斋更是远近有名的百年老店,朝廷的贵人们属于此店客户的中坚力量,很多人有事没事都会在这里转一圈。对于周维来说, 他也是这里的老主顾,以前陪颜司语淘玩意儿的时候没少来, 但是今天她来,是来‘巧遇’一个人的。
若薇静静伫立在‘贵宾室’的一角, 欣赏着墙上先人的真迹, 耳朵轻易的捕捉到门外掌柜的热情招呼声音由远及近。“蔡大人,这边请……好不容易淘换到,昨儿我就派伙计去您府上了, 可您没在, 还麻烦您特意跑一趟。”
“老夫找到它好久了,恨不得越快见到……”应答的声音透得掩饰不住的迫切和渴望, 与该人平时的刚直死倔的形象有点不搭。是御史中丞蔡清风, 这小老头一向死较真,真要是倔起来的时候罗颢都拿他没办法,不过好在他也并非铁板一块,他有个爱好,喜欢砚台, 而且属于狂热发烧友的那类。
蔡清风在掌柜的接引下进了内堂‘贵宾室’,对屋里竟然还有别的客人的情况忍不住皱皱眉,对方只有背影, 而且彼此各距一方,远远的一东一西倒也谈不上忌讳,只是这情形少见,古玩店毕竟不是菜市场,看的人少,买的人就更少,大家都习惯了鉴赏玩意儿的时候人少、安静、环境谨慎。
一瞥之下,不满快速的划过心头,蔡清风的注意力下一刻就转移到他的宝贝疙瘩上去了,“东西在那里?”
能让蔡清风如此迫不及待的自然是稀罕货里的稀罕货。掌柜也颇小心神秘的从一个套了两层锁的楠木柜子里拿出一个老旧到磨得发红发亮的香檀盒子,打开之前,掌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故作定神的把盒子口转向蔡清风一边,然后打开,“蔡大人,您的‘翠青云’。”
是一方古砚,黑中透青,青中透亮,上面的云彩似流动似聚似散,就是不懂砚台的人一眼看上去也知道这肯定是个好砚,可对于懂砚台的人来说,尤其是收藏大家来说,它不仅仅是‘好’这么简单,‘翠青云’这三个字代表神话一样的传说,是砚中之王。
蔡清风看了好久才敢伸手端起它,怕手抖得厉害一不小心摔坏的宝贝。他把它反转过来,砚台的底部刻着制作人‘马连刀’的章子,确定了砚台的来历,蔡清风放下砚台,眼角开始湿润,声音开始哽咽……
“哎哎,蔡大人……”看到蔡御史摇摇欲坠的身体,掌柜连忙伸手扶,一边扶一面招呼旁边的伙计,“快点端椅子过来让大人坐下,茶……快,拿扇子过来!”
蔡御史年纪大了,太激动,有生之年能看到传说中的翠青云,砚台里的极致,他无憾。
工匠马连刀是差不多五六百前的人物,他手下制作出来的精品砚不计其数,流传到现在的砚台,哪怕曾经是最普通的,只要刻有他章子都是收藏者挤破了头想要拿到手的宝贝,可翠青云与那些还是不同。
翠青云,火麒麟,墨蟠龙和金丝兰,被合成为‘连刀四章’,是马连刀一生中最精华的四方砚台,可惜见过的人太少了,少到几乎仅存于传说中。四个极品砚,经历过魏朝末年的风流诗画皇帝之手,也曾被燕朝的开国皇帝和皇后御用,若不是在浩瀚的史料记载中有那么一句半句确实提到过它们,这四方砚台几乎让人以为根本是不存在的。
这个翠青云现在出现了,虽然只是四章之一,但是对于传说中的物件,哪怕今生能看到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不怪蔡御史这么激动。
“掌柜的,帮我把这幅画包起来。”
这边正忙活着给蔡大人顺气,那边久久没开口的若薇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里带清亮,也夹杂了非常细微的哽咽,眼角也是湿润的。掌柜闻声抬头看到周维的样子,真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今儿这是怎么了,生意盈门让他受宠若惊,可这才多大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哭了两个?
“周公子……”掌柜有点为难,他这边得先照顾蔡大人不是?
“蔡大人?”若薇表现的有点吃惊,好像刚刚才注意到屋子里有其他人一样,举步走过来。
蔡清风听到旁人召唤,忙抹着眼角抬头,一看到是周维,也很意外,“周学士,好久没见,你怎么……”
若薇指了指那边的画,“听闻这里有一幅先人真迹便寻过来了,”报赧的笑笑,“呃,刚刚有点伤感。”
蔡清风抬头望那边一看,点头了解,前朝周三郎的墨宝,对别人来说是珍藏,对周维来说恐怕还有对先人的缅怀。看到周维这个眼圈红红的样子,蔡清风对自己激动难遏的抹眼泪也不觉得羞臊了,反倒热情的招呼起来,“周学士在这里,这里有一方古砚,正好帮老夫掌掌眼?”
“御史大人说笑了,晚生却之不恭。”
蔡清风原本与周维不过点头之交,他不知道他懂不懂砚台,想来世家出身的人物对古玩应该有些见地,拉周维来看,只是这小老头太兴奋了,忍不住想炫耀炫耀,也需要有人此刻和他一起分享这种喜悦心情。
“听说过翠青云吗?”
“当然,翠似老竹、动若轻风,是连刀四章之一。”
简单,但是非常内行的话让蔡清风有些喜出望外,有一种得遇知己的感觉,忽然对周维最后的结论开始期待起来了。
若薇小心的托起砚台,仔细端详,上上下下看遍之后,然后小心的把它放在绸布上,继续看,看了好半晌,开口了,“难道这个就是?”语气里分明的带着怀疑的质问。
她的那种语气,让蔡清风不太乐意,“怎么?”
“‘连刀四章’虽然被后人归纳为‘连刀四章’,但实际上四方砚台本身没有必然的联系,如果硬要说联系,不过是代表马连刀最巅峰的作品罢了。这个翠青云,书上有关它的记载的实在是太简略了,很难判断它到底是怎一副模样。”
周维说的这是实情,蔡清风承认,可是看着这砚台的雕工,看着这质地,这韵味……若薇没等蔡清风发难,继续说,“晚辈觉得它不太像,因为如果它真的是翠青云,那可真叫人失望。”
“此话怎讲?”
“晚辈有幸看过火麒麟和金丝兰,那种感觉……这个翠青云上没有。它精致归精致,但是,”若薇皱着眉,好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晚辈也说不好,它没有那股灵动,再精雕细琢也是个‘物’,没有神韵。它也许真的是出自马连刀之手,但不一定是翠青云,哦,晚辈就是说的一种感觉,也可能不对。”
若薇补充了几句为了让评价显得不那么生硬,不过已经多余了,蔡清风听到周维说他还见过火麒麟和金丝兰,早已经激动地手都在颤抖,“你真的见过……火麒麟和金丝兰?”
“是,在晚辈家中。祖上喜欢,所以多有收集……”若薇简单聊聊家中常有的收藏,还有得到它们时,那些或真或假或传奇的小故事。
聊了小半天,许下了日后一定会让蔡大人有机会看到它们的诺言后,若薇借口有约不能耽搁,带着自己挑选的画离开了。留下眼巴巴等着盼着,心里长草的蔡御史大人。
然后三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周维的消息,好像他已经离开安阳城了一样,蔡清风派人打听也全然没有消息,然后在新年前的某一天,蔡清风莫名的接到了皇后的私人邀请入宫——全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与皇后非亲非故,家族里没有内命妇,没有待字闺中可以入宫侍俸皇上的丫头,宫里也没有能与他沾上边的乱七八糟的亲戚,两人之间不存在私事,若说公事,掌管后宫的皇后跟监察机构的御史能有什么公事?
真的没有什么好见面的。
“不知道皇后娘娘叫微臣来,有何示下。”
若薇斜着身子靠在软枕上,身上穿着窄袖金丝红缎小袄,领口和袖口滚着皮毛边,休闲又华贵,“蔡卿家不用那么拘谨。请蔡卿家来,主要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
连刀四章!蔡清风几乎下意识的想到这个,他怎么把这事忘了,他还以为……“哦,臣真是唐突了,让娘娘费心,是国舅爷跟娘娘说的吧。”
皇后似乎有那么一瞬表情很……哭笑不得,不过蔡清风的此刻的全副心思都已经转到了砚台上,就算勉强留下一点注意力也在堪堪维持自己的表情,努力控制几乎濒临失态的喜悦,不要弄得君前失仪。
若薇吩咐简简,让她去书房把那两台砚拿出来给蔡大人鉴赏。
蔡清风觉得那天周维说的一点都没错,虽然他们都不知道翠青云到底是怎么一个模样,但是在看到了火麒麟和金丝兰之后,那天的那个‘翠青云’显然不是与它们一个档次,虽然那个单独看的时候,确实是也少见的珍品。
能看到真正的连刀四章之二,无憾,他此生无憾!
当蔡清风恋恋不舍的把两台砚重新放在盒子里之后,若薇开口了,“看蔡卿家这么喜欢,本宫就以两台砚相赠,如何?”
蔡清风一愣,随即行了一个大礼,“感激娘娘抬爱,无功不受禄,臣在朝为官快三十载,从来不收价格超过二十文的礼物。”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硬,甚至可以说有点不客气。
若薇笑了,“本宫当然知道蔡卿家的处事原则,也明白卿家身为御史中丞的顾忌。不过,别人以珍奇之物相赠是因为有求于你,想从卿家身上讨回更多的好处,可本宫却有什么好求的?”
“娘娘的好意臣心领了,可这毕竟是贵重之物,臣受之有愧。”
“贵重之物。”若薇咀嚼了一下,“贵重这个词因人而异,也因事而异。这两台砚,本是先人喜好珍藏之物,但是先人已去,珍宝束之高阁,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后代简直是在焚琴煮鹤,难得大人一片赤诚之心,本宫只不过希望为它们找到珍惜之人罢了,毕竟,这‘连刀四章’还有两台依然不知所踪,把它们放在大人的手里,有生之年,它们还有聚齐的希望。”
“娘娘……”
“大人为官三十载,耿直刚正、兢兢业业,深受皇上的器重,也是百官的榜样,难道不应该接受皇家的感激之情吗?还是大人希望能得到皇上的下旨钦赐?”
“不不,臣下愧不敢当。”
“那大人就收下吧,有朝一日‘连刀四章’真的能重新聚首,也算是替本宫了却先祖的遗憾。”
“可是……”蔡清风真的心动,娘娘的那番话打掉了他的清规戒律,但是那毕竟是‘连刀四章’,无论是年代还是单纯的工艺都堪称无价之宝,就算不考虑这份情,单说物之所值,也怕自己承受不起。
皇后似乎看出他的担心了,淡淡一笑,“蔡大人不必有此顾虑,有个词形容我们周家,‘百年望族’,可我们周家的族谱真的算起来,哪儿是几百年能挡得住的?有些东西与我们来说,昂贵的并非是价值,而是它非凡的意义。大人不是苟苟营利之人,君子坦荡荡,又何必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这几句话彻底打消了蔡清风的顾虑,他忽然明白了皇后没有说出口的矜持和骄傲。说句大不敬的话,周家世代辉煌源远流长,比之他们大殷王朝的皇族也不知深远了多少辈,有些东西被旁人视作珍宝,可对于周家可能就是九牛一毛。一个百年望族,强大又低调,用神秘掩盖去了其实的深不可测——聪明到‘狡诈’的一个家族,
最终,两个砚台以不是送礼的情谊送出去了,一个人情用没有开口的方式卖出去了。这是若薇的未雨绸缪的计划中某个小环节,诸如这类环节还有很多,但都不及这个需要她亲自出马。蔡清风,一个固执的小老头,他的影响和分量远远超出他那三品官衔能震慑出来的效果。
事实证明,军师周维确实有非比寻常的眼光和前瞻性。
如今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了,在国事上,有关皇后的‘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案’已经在朝堂私底下被炒得沸沸扬扬,什么贪渎、叛国、居心叵测……出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不少人都想借着这个机会抓住皇后的痛脚,进而抢夺利益。不为别的,当不明势力有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可能的时候,无论是谁,都该面临抄家灭族的危险,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扇扇风、点点火,皇后没有家族的力量,全部的依赖只有皇上的信任,如果破坏了这种信任,或者把信任转化为威胁……
现在,活生生的靶子就是皇后。
若薇躺在软椅上,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圈,一个环节扣一个环节。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
独占罗颢,把所有的‘情敌’驱逐出他们的生活范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叫那该死的家伙是个皇帝,可若薇最终做到了。但是到这一步也仅仅是事情成功的一半,如何让她们不再迁回来,如何挡住她们的脚步、堵住满朝上下的嘴,才是最艰难的一关。
若薇知道有很多人都在暗中算计她,他们从未曾死心,等着抓她的把柄,拉下后位予以致命的一击。如果她不当头棒喝用雷霆手段彻底震慑他们一下,这些人就会像如蛆附骨,扰得她这辈子都别想安生。所以,她想给他们一个机会,用武侠小说的讲法是——卖个破绽。
她故意不让嫔妃回迁,不出所料地落得一个‘善妒’的罪名,一定有人会抓住机会大做文章——煽动他们蠢蠢欲动的心思,给他们一个装弹上膛的机会,这是若薇抛出的第一个饵。
‘善妒’是一个微妙的罪名,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只要皇上没觉得什么,旁人就没有说话的余地。这个问题,她与罗颢早有默契,而罗颢明里暗里的明显偏袒,让那些人大概就像站在玻璃鱼缸外面的猫,又急又馋,抓心挠肝。
于是,若薇摆出第二步棋,用一个荒诞的理由制造一个‘愚蠢’‘失德’皇后形象,对那些正在黑暗中四处碰壁的对手们来说,就好像在热油上泼了一瓢冷水。
如果这个热油乱溅的时候,又正好牵扯进一大笔数额让人心惊肉跳的钱财呢?
密闭的房间里好像忽然被打开了一扇天窗。
模糊了原本事件的真正焦点,所有人的注意都被转移了,相信没有人会再执着于嫔妃回迁与否的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眼下对他们更重要的是皇后,扳倒或拯救皇后,必定成为不同派别所有人瞩目的焦点,皇帝发妻的命运,这是天下大事。而对于敌手来说,如果皇后能换人,曾经他们担心的问题就再也不是问题了。
所有的矛盾、战斗、圈套与反圈套的落脚点就是钱财,那些人想以此攻击若薇的剑锋也是围绕着‘钱财’,可惜,真不凑巧,他们的小辫子早就在若薇手里攥着了,都攥了好几年了,更抱歉的是这些小辫子统统属于‘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经济问题’。
“颢,你真该谢谢我,”若薇扔下树枝,看着地上被自己画的圆圈摇头失笑,“你未来两年的军费,也许又要有人会替你埋单了。”
庞大的计划,一共实施了一年零两个月,若薇神经紧绷、步步为营到现在,到事情终于发展到要掀底牌的最后一刻,所有可能发生危险变故的时刻都不复存在。若薇快速的把所有的事情都从头到尾的顺一遍,没有破绽。
她站起来,理了理身上正式的朝服,向那些正等待着她,充满了各式各样诡异心思的朝政正殿走过去……
今天之后,她要朝中再无人敢挑衅皇后的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