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就像奢侈品,精致而华贵,但性价比未必适当。
“这是什么?”几张数额不小的收据被严暄拍在桌子上,一个多月的历练,收获不仅仅是自家应得的财产,也涨了不少见识和底气,但随之而来的,严暄这孩子的气势也明显见长,这会儿冲周维瞪眼睛的样子哪里还有之前小孩子撒娇的模样,还真有点早熟的一家之主的风范了。
周维瞥了一眼:“收据啊,你不认识字?”
“我知道是收据!”严暄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那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一个破木头盒子就要花二十金?二十金啊!盒子是金子做的?你,你天天窝在这里晒太阳,喝了吃、吃了睡的,你,你买木头匣子干什么?”
“木头匣子能干什么,当然是装东西啊。还有,那是金丝沉香木的盒子,城南朱老六号称用了压箱底的手艺,天下仅此一件,二十金一点都不多啦!”
“你,你……”严暄气得直结巴,转手拿出另一张单,“那,那这个……腰带扣,你去金匠铺打一个腰带扣!”他看着账单的时候差点吓背过气去,九十六金啊,够一大家子大鱼大肉活一辈子的了,就打了一个腰带扣?就算是金的,四五十金都不是小数了,怎么能这么贵啊!
严家现在的当家人就是严暄了,不仅仅因为他是严家的唯一男孩,也因为这些日子支撑所有开支用度几乎都是他负责搞定,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跑,与各家掌柜软磨硬泡地谈判要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严暄辛辛苦苦跑了那么长时间,说了多少话,费了多少心思,天天熬夜,拨弄着不熟悉的算盘珠子看了多少账本,才三十金、五十金地慢慢把这个家支撑起来。正是知道钱得来不易,所以用起来就格外小心,所以严暄看到周维那些“天价”签单的时候,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你,你……像你这么败家的人,就是有一个金山也花完了!”
第一块三重锦正在制成衣,第二匹三重锦刚刚开始开工,全都像老虎一样吞着他们原本就不多的积蓄,成衣没有卖出去之前,他们不仅没有收入,同时也要提着心考虑万一锦卖亏的可能性,而且资金一断,一切就前功尽弃,这种生活和生意上的压力全放在一个才十二岁孩子的身上,就算他早熟、懂事、有能力,也太残酷,太沉重了。不过现在这个家里的隐性家主是周维,他说这么办,就没人敢反对。
“记住,钱是赚的,不是省的,严小弟……”
严暄跺脚:“不要叫我严小弟!”
周维从袖袋里拿出裁缝刚刚做好送过来的三重锦腰带:“漂亮么?”
“哼。”严暄哼气,这不是废话么?
“这么漂亮的腰带,要是不配个好一点的腰带扣,不是很可惜么?”
严暄瞪大了眼睛,说话跟连珠炮似的:“三重锦本来就不便宜了,再配上一个快一百金打造的金腰扣,这得多少钱啊,这么贵,卖谁去?”
“卖不出去,我自己系不行么?”周维看严暄那没见过世面的吃惊样,揉了他头发一把,“小土财主!”
“败家子!”严暄跺着脚,就差揪着周维的衣襟吼回去。
“好啦,不要闹了,过来,今天哥哥再教一样东西。”
“什么?”严暄露出不屑的表情,却精神注意起来,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流露出对周维从心底里的敬仰和崇拜。
“三重锦,因为它的工艺、它的价值,注定它不可能成为大多数人能享受得起的东西。这就是奢侈品的概念,你记住,永远不要用实用品的价值观去衡量奢侈品。它们的存在不是为了使用,而是一种象征。”
“可……那就是腰带而已。”严暄不懂,腰带难道不是用来系的?
“严小弟,你以为我们是卖衣裳么?不,我们卖的是名声。”
“名声?”严暄更不明白了,东西就在这,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当然要卖好价钱,可卖名声怎么卖?
“……”
看周维不言不语地闭眼,严暄推了他几下:“哎,你说呀!”
周维眨眨眼睛:“唔……太复杂了,我发现我很难给你讲清楚。这样吧,等衣服做好卖出去,你就明白了。”
“啊?”
严暄闷头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想不通,抬起头想再问,只见周维闭着眼睛,一副会周公的样子:“哎,你怎么又要睡觉,上午还没过完呢。起来,你才说了一半……你,你……”严暄拉他,可对方就是死活不搭理自己,他咬了会儿下唇,无计可施,然后狠狠地跺跺脚,拎着账单转身气哼哼地走出去了。
周维没睡,闭上眼不是因为想休息,只是刚刚的话题让他忽然想起了家,不闭眼,他怕眼泪流出来。
那是诺薇拉·周公主殿下十岁的时候,机缘偶得了她人生中第一个震撼,一个只卖两百五十块的lv包包。第一次,人生第一次,她思考了关于金钱和价值的问题。
“爸爸,可以打扰一下吗?”若薇敲了敲父亲开着的书房门,拎着两个手袋,假模假样地要求。
“我能说不吗,我的公主?”周尚生放下手中正看的书。
“当然不能,骑士先生!”若薇蹦蹦跳跳地跑进屋,把两个一模一样的手袋举到父亲面前,“这个,两千五百镑,我刚刚订购到手的。而这个,售价不到二十五镑。”
周尚生看了看两样东西,好笑地问自己的女儿:“为了一个二十五块钱的冒牌东西,还值得你特意去买件原品?”
“因为比较了才知道啊。虽然是冒牌货,可做得也很精致,看不出来什么不同。”若薇在乎的不是钱,只不过同样的东西能差价这么大,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么?就算正品需要加上研发、设计、宣传的费用,可一件商品从原料到做工,它的价值总是固定的,不该差百倍之多啊。
“因为这里还蕴含着格调、品味、文化和传承……”周尚生站起来,从书架里挑出一本书递给若薇,“我的小公主快露出财迷本性了,呐,这是你要的答案。”
……
周维躺在软椅上依旧闭着眼,只是抬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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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都城安阳。
“风大人到——”
听见内侍官门外唱喏,罗颢放下笔向后靠了靠,短暂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进来的是风韬,字修文。简单行礼之后,便面上带喜地看向罗颢,同时递上去一道牒文:“皇上,臣刚刚得到消息,梁国三皇子同意我们的提议了!”
“嗯,董玖是个明白人,他答应不是我们的意料中事么?”
“是。臣还有一个消息,”风修文又拿起一封信递过去,“燕六从伏城传来的。”
罗颢接过,一目三行快速看完,“这么说,那日在酒楼上碰到的少年书生果然是跟周莫有关系的。” 罗颢就是那日酒楼里的罗子明,年纪轻轻却自登基以来一直让周边各国放不下戒心的大殷皇帝。
信是他们留在那里的探子传回来的。周维的人没找到,不过倒是慢慢打探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几十年前,周莫率家人离开,不知所踪。周家的田产过给了城中严家的手里,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见到过周家人在伏城露脸。但凑巧的是,前年严家家主去世,一双儿女年少力微,家族败落,周家便有人现身了,他拿着周家祖产的田契验明正身,驱走了一些鸠占鹊巢的乡绅,这些在衙门的卷宗里都是有记录的。
根据信上的情报,风修文推算了一种可能:“这个严家想必就是周侯隐居后与外界的联系。表面上,是他接收了当年周家的家产,实际上,他应该只是负责给周家打理财产,然后用某种途径把结算收成再转给文行郡侯。可能是因为严家家主意外死亡,这两年的钱粮的供给就断了,所以周侯就派了家人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派出的人就是周维。”
“恐怕不仅仅是家人。”罗颢慢慢敲着几案的一角思考,“也可能是周莫的传人。修文,仔细想想那天我们提及周司空之前之后他的表现,从那时起他就把一切都撇得干干净净了,说起楚梁联姻的时候,连学识谈吐也不着痕迹地开始变得平庸和乏味。他看穿了我们穿衣的破绽,又能看出我们没有道出口的意图,能看出这些的,能仅仅只是周莫的家人么?”
帝王之心,深到不露山水,鲜能让人擅自揣度。大殷强国人才济济,朝堂上多少人精都在天天与皇上共事也不见得能如此准确地揣摩得到上意,可就是那么一个酒楼里碰到的书生,寥寥数语不但让他看穿了罗颢的某种意图,也在罗颢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悄然反击了。这样的一个少年,如果只是个周莫的普通家人,那周莫的能力岂不是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监视严家,即使找不到文行郡侯的下落,也一定要揽到周维。”罗颢下了命令。
“是!”
风修文离开,罗颢靠在软垫上,十指相抵。他读过周莫的一些手稿,也听说过他的很多事,他非常佩服他的学识和智慧,天下待定,他想请周莫出山,如果能成,那最好,如果不成,那个周维看起来也许也堪用用。罗颢对周维的印象也算深刻,起码单就相貌而言,眉秀眼亮,唇红齿白,也真是个粉妆玉琢的风华少年……
想起了那句天命之言,
“匡佑帝王侧,鸾鸣天下定。”
真可惜,周家这代又是一个男孩……念头一顿,罗颢随即把这个想法扔到一边。不,他纠正自己,比起飘渺的天命之说,他更相信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
[把握手中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