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薇靠着大树,把早餐和胸中的闷气都吐出来之后才觉得舒服点。
他们终于可以回国了,这边后续处理的问题罗颢都已经安排妥当,同时若薇心中的另一个心中大石也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在得知可以回到安阳的消息后,小倩没有表现出一个“已婚妇人”出嫁从夫的执拗,若薇只是随便找了一个日后会合的借口安慰小倩,她就没有异议的接受了。若薇想,这应该得益于小倩沉浸于学习的巨大快乐中无法自拔和知识带来的越来越开阔的眼界,当然,还有她这个教书先生的刻意诱导的某些世界观。
回家,并得到了一个貌似皆大欢喜的结局,让若薇出门在外辛苦的几个月都得到了回报。唯一让她不太高兴的状况就是晕车。马车晃荡的厉害本来就不让人舒服,且身负教书先生使命的若薇还边坐马车边一路看书备课,这就更加剧了她胃里的翻腾和胸口的憋闷。她骑马行军好几个月也没遭过这份罪。几乎每次安营扎寨,若薇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个大树下面一顿吐,吐完了,才能多少舒服一点。若薇到不远的小溪旁,用冷水好一顿拍脸,人终于精神起来了。
“斑斑、点点走了……自己下来走!”若薇把扒着她裤脚不愿意下来的斑斑拎下来放在地上,她给俩小老虎找了个正在哺乳期的狗妈妈,但这俩小东西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可爱,外加属性稀有,居然顿顿能从别人那里“混”来额外加餐,这才不到三个月,就长得死肥死肥的,还偏偏爱腻在若薇身上,对若薇那日渐操劳的小身板来说堪称挑战。
“照这样下去,我怀疑还没等你们变成加菲猫,就直接向“二师兄”看齐了……跑步前进!”若薇一有空就试着帮助他们消耗掉吃饱了撑出来的额外热量。
“嗷嗷!”
“叫也没用,比你妈妈差远了……你敢耍赖试试看!”
“嗷呜……”
“周维!”
若薇正亲眼目睹自己的衣摆在虎爪下由布变丝的全过程就听背后有人叫她,是刘乙那二愣子,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不修边幅的邋遢,小小年纪胡子拉碴的,头发也是乱七八糟。
“有什么事?”
“嗯……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许我见小倩?”提到小倩,刘乙依然反射性的觉得不自在。
“你说什么?”若薇反问。
“嗯……”刘乙抓抓头,语气结结巴巴的,“你让我看那些……你是不是怕我介意?唔,我,我不会……再说又不是她的错,她受了很多苦……周维,咱是哥们,你说,你说我是那种人么……”刘乙的话卡住了,周维拿着腰上饰刀正抵住他的喉咙。
“刘乙,不许提及小倩,不许见她,不许再说喜欢她,这个问题,那天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为什么?”刘乙很气愤地打断她。
“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是小倩的兄长,小倩的婚姻大事将由我说了算,我有权力为她挑选合适的郎君,有权力对她的夫君进行筛选,有权力对不够格的人说‘不’。而你没有,你只是一个两年前与小倩擦肩而过的路人甲,无名无权,无足轻重,小倩从头到脚都与你没有一丁点关系,以后,不要再说这个话题。”若薇阴冷冷的说完,用刀尖在刘乙的脖子上逼出了一道血痕,然后撤手,带着斑斑、点点往营地走。
刘乙被周维刚刚的举动弄傻了,也被他话语里的绝对冷酷弄呆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忽然开始破口大骂,“周维,你他妈的就是个人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他奶奶的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丧尽天良的把你妹子送这个,送那个让人糟踏……妈的,小倩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哥哥……”
“你这次把人抢回来了,你说还想把她送谁?”周维的沉默和越来越走远的背影就像一瓢冷水泼进了刘乙原本就闷烧滚开的热油心情中,“你为她想过么?你对得起小倩么你?周维你就是个遭天打五雷轰的败类……妈的,我刘乙被狗屎糊了眼!怎么会跟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拜把子……”刘乙冲着周维的背影大声喊,“我告诉你周维,从今以后,咱们再不是兄弟!”
“刘乙对小倩还算有心,也算难得一良缘,干嘛不同意?”罗颢听说若薇这些天脸色就不好,一路寻人过来,正好听到刘乙对若薇的破口大骂,对那些恶毒诅咒心中颇恼,但是对若薇如此行径更是想不明白。
“你是不是觉得小倩已经被别人睡过了,现在有人表示不嫌弃并愿意接收,我就该欢天喜地的拉住他,把他供得像个救世主一样,求神拜佛的拜拜他,然后让小倩在感恩、愧疚和自卑中过完后半辈子?” 若薇的态度充满火药味,刚刚刘乙骂那么难听,若薇也没一点怪他,可罗颢甚至说不上坏的态度,让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心里的暗火蹭地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罗颢已经学聪明了,没接话茬,在这个问题上若薇永远会情感用事,她就是这脾气,单纯得不通事理,执拗得近乎天真。可事实本来如此,小倩已非完璧,就算他认她为干妹,封个郡主的称号给她,并指一门好亲事,也不能让她、让她的丈夫和婆家摆脱那种难以言喻的缺憾。也许只有若薇当上皇后,时时地表示出对小倩的亲近和爱护,才能不至于让她在夫家受委屈。
罗颢如此想法并没有说出来,可若薇何许人也,加之两人难以言喻的默契,她一看罗颢那副德性,随即就明白了他心中的不以为然。
“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若薇恨恨地骂完了,想想觉得不妥,又加了一句,“除了我爸!”
罗颢:“……”
难道小倩就愿意被掳走?她就愿意被人强 奸,被人当成禁脔?这会儿倒是嫌弃她失贞了,当初你们这些负责保护她的人干吗去了?面对失职就不觉得可耻,不觉得脸红,不觉得有罪恶感么?
若薇满脑子愤怒,所有的质疑都在一股脑的往嘴边冲,不过到最后,一句话没说,她不稀罕跟罗颢吵,反正小倩的事情用不着他们管,他们这些人统统都是她生命里的路人甲,无足轻重的存在。管他们怎样想。
不过,罗颢的这种心思倒是提醒了若薇另一件事,“陛下,我想我们应该坐下来谈谈关于昔日协议的执行问题。”她如今也算“失贞”了,以罗颢的观念来看,除了“她乖乖的从了他”,应该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罗颢瞥她,“若薇,每次你脑子里转什么一定会惹我不高兴的念头的时候,你才会记得我的身分,称呼我为‘陛下’,如果事情很严重,且没有满足你的期望,你则会称呼我‘尊贵的大殷皇帝陛下’,现在,你确定也要这样么?”
“呃……好吧,”听罗颢这么说,若薇觉得有点尴尬,“我是想说,按照协议,我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该离开了。”
罗颢看着她若有所思,思索了许久才开口,言简意赅,“严暄。”
她敢于跟自己谈条件自然是因为有底牌有退路,除了那个好比一纸空文的书面协定,她敢这么嚣张当然还有别的依仗。罗颢思索了片刻就忽然想起来前一阵子若薇交给风启的关于楚国境内各地显贵的粮仓统筹一事。关于那些消息的来源,罗颢知道严暄出门在外跟某个商团一起做生意,若薇也在当时和盘托出她为什么知道的如此详细,一切合情合理,所以罗颢没有深想。但是现在看起来,若薇有恃无恐,那里面应该大有文章。
若薇也没赖,耸耸肩,“为陛下扫平前方障碍,助风启将军一臂之力自然是臣的分内之事,可陛下也不能阻碍我们小小商人在大军过后讨点残羹冷炙维持生存是不是?”
没人能凭着一点“残羹冷炙”就敢跟大殷皇帝讲价的,况且若薇是什么人?敢用两千兵去挡十五万敌军,敢让七万人马一点粮草不带就玩千里奔袭,敢从大殷皇帝鼻子底下偷三万人去打一个国家,所以她步步周密,甚至利用了风启大军的军事行动谋划出来的东西,她口里所谓“残羹冷炙”,足以让罗颢感觉到背后被人□□一刀的冰冷和危险。
“你都做什么了?” 罗颢沉下脸问,可能他自己都没觉出来他此刻的声音里的阴霾和冷酷。
若薇毫无防备的心底一颤,平日里两人之间那种无距离的平等刹时多出千里壕沟,罗颢第一次表现出帝王猜忌的阴冷一面,让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阴暗和杀气,他的本质已经成为了皇帝,而不是罗颢了。
若薇一揖礼,“回陛下,臣用陛下当初聘礼,折合约一共六十万金买下了风将军大军过后的楚地无主田产,原本是给楚国达官显贵们劳作的佃农,如今成了臣的佃农,所有的地契和转让文书一应俱全,如果陛下不放心,可以招户部官员来查,如果臣的所作所为犯了任何一条国法律例,陛下可以把臣送到大理寺法办。”
若薇说的那六十万金,罗颢心里有数,正是因为那么大一笔钱可以做太多的事情,所以他刚刚才会觉得不安,他失态了,他没想到若薇只是选择当大地主,说实在的,就算她不花钱买地,以周维对这场战事的贡献来看,都应该被加官晋爵,受封几百上千户食邑也很平常。而且,若薇买下地后,那一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就会尽快被安定下来,对战后的平稳和发展也很有好处。若就像若薇谈判的时候总喜欢说的,“双赢”。
罗颢觉得不自在,不是没听出若薇语气里的疏远,只不过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应该道歉,可“对不起”那三个字,他这辈子都没说过,所以罗颢听完了之后,只是尴尬的岔开话题,“回京后……你是要什么封赏?”
“臣要辞官,告老还乡。”
“胡闹!”什么告老还乡,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
“是臣措辞不当。陛下,臣的意思说臣会远离朝堂,远离皇宫,远离那些纷争。”
“若薇不要忘了你是……”
“陛下!”
若薇抬高声音打断他,可打断之后忽然又没了争执的心情,忽然有些疲倦,“陛下,我才二十出头,可我觉得自己已经活了有别人两辈子那么久,从我十六岁到现在,我所经历的事情,足够写一本厚厚的回忆录,呵呵,陛下,可笑么,区区五年光阴,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老的可以在太阳光下躺在摇椅里,盖着毯子慢慢追思我的过去。”
“我对那些权力、争霸本来没有兴趣,可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因为一个老人的期待,我的身上就多了一份莫名奇妙的责任,为了那个责任,我一直努力的让我自己对那些杀戮感兴趣,但是现在,这些让我日夜噩梦的东西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陛下,请不要逼迫我了好么?”
若薇叹息地看罗颢,明白他不会理解,这就是男女之别,大约是动物本能,男人天生是侵略者,征服者,他们会为了一个宏远的目标奋斗,并认为那是一种美妙的经历,可她只想平安喜乐,日子只要快乐而甘愿平淡。若薇忽然有股冲动,“陛下,我可以直白的说出我的心里话么?”
“您……很优秀,博闻广记,果敢坚强,而且容貌英俊,身材挺拔,你是位很有魅力的男士,无论您是不是皇上都无损于陛下自身的优秀,从而成为很多人倾心的对象,甚至也牢牢的吸引我……”若薇微笑,当然,要不然她也不可能愿意与他渡过一些难忘的经历,“可您是陛下,永远是陛下,您的地位注定了您的猜忌,您的猜忌注定了您的孤独,皇帝是可以共患难的人,但不是能共享福的人。我们曾有一段值得回忆的美好过去,而我不想终有一日与陛下成为视同水火的仇人,成为陛下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
“陛下请不要否认。”若薇没容罗颢开口,“您不能否认在刚刚,在陛下认为我构成威胁之后瞬间的杀机,如果我成为您的皇后,夫妻之间如此,那得是多大的一场悲哀啊。陛下,回京之后,我会离开朝堂,但不会离开安阳,在您统一天下之前,我都不会离开陛下的视线范围,会安心的在安阳城郊做一个平民,陛下不用担心。 ”
罗颢看着若薇带着斑斑、点点离开的背影,冷峻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无声又无奈的微笑,瞧,这就是他的“珍珑棋局”,永远的出其不意,永远的绵里藏针,永远会在他刚见曙光以为峰回路转的时候让他再陷困局……真是让他恼火,又陷之逾深。
但是有一点她说错了,他不会对她动杀机,也许那只是他身为帝王“必须”的习惯,可如果真实的放在若薇身上,他肯定自己不会用杀机来解决某种“后患”。
被若薇变相的骂了一顿,可罗颢只觉得心里很畅快,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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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山水,原本若薇刚出山的时候还说要来楚国好好游走一番,可惜她来的时候骑马风驰电掣,回去的时候窝在马车里,越晕越吐,越吐就越没力气,越没力气就越不能换车上马……整个一个恶性循环,不过跟小倩一个马车,心理上,会让她好过不少——讲讲情诗,编编传奇,看着小倩的性情一天天开朗,越来越少提那个成国侯,真是有无上的欣慰。
不过这种欣慰,在距中山越来越近的时候,慢慢变成了焦躁。焦躁到斑斑和点点不停的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的好似一种安慰,后来甚至到了小倩都察觉出来的地步。
“若薇你怎么了?好像心情不好。”
“没有……哦,我……不知道。”若薇靠在软枕上,“可能是近乡情怯,小倩,快到中山了,我想起我们以前的日子……真好。”若薇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要不要我们一起回伏城的家看看?”
“嗯……不了。”小倩摇摇头,很久才用一种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已经回不去了……”
若薇立刻激灵一下,她……她刚刚说什么?
“小倩,我们……”
“若薇,借我……呜呜呜……”小倩走调的音还没说完,就一头撞进若薇的怀里,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若薇抱着她轻拍,一颗焦躁的心在慢慢平复,小倩是个坚强又聪明的好姑娘,她学得很快,她恢复得很好,很好,非常好。
其实若薇焦躁的不是这个,不过既然小倩能出人意料的有这么大的进步,那么压在若薇心头的另一件事就开始变得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了,即使明天就是与三千中山军分道扬镳的日子——有些事情本来就是不可强求,顺其自然的。
傍晚,若薇照常在营地“遛虎”,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周维!”
是刘乙,当然,同样的邋遢,同样的来者不善。
刘乙红着眼睛直接解下佩剑仍在她脚边,“来吧。”
“做什么?” 若薇板着脸,看不出表情。
“干!”刘乙爆了一句粗口,另外从身侧又拿出一把刀,“老子今天就带小倩走,我管你是先生还是什么的……呸,老子从来就没把教书的放在眼里!你不是说要宰了我么?”刘乙开始脱衣服,光着膀子,“老子怕过什么,媳妇娶不来,还抢不来么?来吧,咱么俩今天就有一个撂在这儿!”
相比刘乙的炸毛,若薇很平静很理智,“刘乙,你知道我的本事,我也许在刀剑上打不过你,但我能让你无路可逃,或者让你死路一条。”
“干,老子怕你!”刘乙看周维没有动手的意思,自己拔出刀,刀柄往若薇手里一塞,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你砍,你一刀砍死我,我什么话也没有,谁让你是大舅子,你做小倩的主,挨你一刀,我乐意,算我欠你们周家的!可你要是一刀砍不死我,从今以后,小倩和我的事,你再也别管!你砍!”
若薇被逼地拿着刀,刀刃卡在刘乙的大动脉旁,疯了!她早知道刘乙这小子“浑”,有热血没脑子,犯起浑的时候真要命,所以能成就今天“中山小霸王”的名号,可没想到他能“浑”到这个地步,总算让她见到什么叫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叫“红颜祸水”。
……
“小倩,你还记得都督府里的刘乙……他现在在帐外,他对我说很想见你……”
“不!”小倩尖叫打断她,惊慌,失措,进而泪如雨下,“不,你说过会给我一种平静的日子,我只想要一种平静的日子,若薇,我不想见任何人,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见生人……”
“小倩,坚强的、如实的回答我,”若薇帮她抹眼泪,“你不想见,是因为你已经不记得他了,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若薇,若薇……”小倩只是哭,一直哭,所以若薇明白了。
“周维!”刘乙大喝一声,忽然闯进来,一把把若薇推个趔趄,他则像土匪似的把小倩拉到身边,用他脏兮兮的袍子给小倩胡乱擦了几把脸。
刘乙在刚刚的“拼命中”作为胜利者,在外面等候好消息,然后他忽然“灵光闪现”,心肝通了一窍也学人家听壁角,以防周维有什么诡诈之举动,结果,就听到里面呜呜哭声,然后就一阵风似的冲进来。
“小倩,放心,我……我来救你了!”
小倩不哭了,人已经懵了。
若薇头疼,很疼。她怎么摊上这么个木鱼脑袋的活宝!
“刘乙,我警告你,我只是同意不阻拦你,但到底要不要见你是由小倩决定的,如果你还懂得什么叫尊重,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那……这……小倩,我……那个那啥……”刘乙压根没听若薇说啥,就顾着对这小倩抓耳挠腮,满脸通红,支支吾吾。
小倩无措的看看若薇,又看看比自己更无措的刘乙,忽然原本心中的那股恐惧奇迹般的消失了,然后看向若薇,“若薇……”
若薇无声的举起手,好,很好,她拎着斑斑和点点,知情识趣地退出了大帐,对着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轻松,快乐,放心,终于事情、一切事情都回到它应该的起点位置上,雨过天晴。
她远远看着罗颢的大帐,微笑,然后毅然的转过头去,“斑斑、点点,我们要回家了,家里有座后山,原本空着没想过要做些什么,不过现在正好,你们可以练习山中称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