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若薇合上圣旨交给颜司语,“你身为布衣文人时的清高自傲呢?入仕当官了就是不一样,这才几天的工夫,就换了一副世俗功利的小人嘴脸,一说升迁,看你这样子,也不再病病歪歪的了,枉我这些天到处给你讨补品,我跑断了腿,也不抵皇上的一纸诏书有用。”
颜司语笑着收起了圣旨:“看你这酸溜溜的样子,皇上下旨褒奖我‘忠义可嘉’,我高兴又怎么不对了?再说,我这回算是真真正正救了你一命,你给我买点补品还不应该么?”
“亏你还说,这回算我们两个命大!我去刑部问过了,就你现场的那几箭,都没射出三十步远,全落地上了,想想那个史敬也够蠢的,请杀手也不请专业一点,你那三脚猫的几支箭就把他们吓住了,要这事我来安排……”
“哎……打住、打住!”颜司语连忙截下他后面的话,“我的周大人,周大才子,周大画家,你有经世济民之才,有开天辟地之智,可这件事就不要拿出来比了,还好他请的那批杀手不够厉害,要不然,你我就不是这点皮肉之伤了。”
若薇看颜司语至今仍吊着的半个膀子,说笑的兴致就像阳光下的肥皂泡,前一秒还圆圆大大、五光十色的呢,后一秒,啪的一下子,没了。
她苦笑了一下:“连累你了。唉,你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颜司语看穿了周维的担忧:“你……是在担心你妹妹吧?”
“我身边这么多朋友帮衬,还出这样的事,她一个人在宫里,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真担心。如果有可能,我从来不想她与皇家沾边。”
颜司语看着若薇的侧脸,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慰地拍拍若薇的肩:“维弟,我没见过你妹子,可既然她是你亲妹子,有你五分相貌,三分才情该八九不离十吧?维弟,我说实话你别不爱听,像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就算没有那天命之言,想来,只要是没瞎眼的男人都不会轻易放过的。”
若薇哼了哼:“真的假的?”假设归假设,可这样变相被人夸奖,就算若薇心情再坏,此刻也多了三分晴朗。
“你当真要听实话?”颜司语慢慢收起了笑容,他伸手理了理若薇额际的发丝,垂下眼,好像有一点紧张,然后他淡淡开口,“我少时……遇到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对同性之好这类事,一直很有抵触。可如果……如果……”
颜司语顿住了,因为周维在看着他,他那双眼睛明亮地直直望进了他的心底,像最清澈的小溪,让人清楚地感觉到每一丝一毫的波动,又像迷雾漩涡,浓浓地、致命地、吸着他的三魂六魄。
“如今我能明白了,”颜司语轻咳了一下,艰难地把断下的话续上,“如果……能遇到一个对的人,其实应该无关男女,我想……我想我现在理解那种感情……”他看着周维的眼睛,轻声说。
……
若薇落荒而逃,窝在了自己的马车里,脸埋在软垫中装蜗牛。
她平静不下来,刚刚特别丢脸地随便拉个借口就跑出来了,其实,从小到大,她都不知道被多少男生表白过了,可这是她反应得最丢脸的一次,可也只有这一次,她真真正正地觉得自己在被告白——真请流露的时候就应该是含蓄的、暧昧的、真挚简朴的,充满朦胧的,就是这样。谁会把学生时代那帮不满十六岁的黄毛小子成天爱来爱去,把“你是我的太阳星星月亮”这类的话时时挂嘴边的人的说话当成告白啊?
她觉得元文的表白……很朴实、非常真诚,有点温暖,并且,不讨厌!这就是问题——不讨厌,她怎么能不讨厌呢?明明她一直很专一地只钟情她的大将军。
满腹话没处倾吐,若薇轻轻咬着软垫一角,倒霉的破地方,连个爱情军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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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司语既然因为英勇救人被表彰且被升了官职,接下来被委以重任就顺理成章,所以,当皇上派人传元文觐见的时候,颜司语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心里希望这次的官职能离大殷的中心权力再进一步,他想应该不成问题。
“元爱卿,你的才华朕看得清楚,朕很想重用你,可你的忠心,你觉得朕应该放心么?”
“陛下明鉴,臣的忠心日月可表。”
“你出身福王府的事,为什么在科考之前不在礼部备案?”
颜司语来大殷时,正好赶上罗颢下旨加开恩科,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然要参加,但也不能秀才举人地一级一级考上来,只能让朱六用关系举荐,然后直接参加科考。朱六是福王府门人出身,经他的路子走,被查出跟福王有关系应该也不算意外。
“回陛下,臣与福王府上的朱六是远房亲戚……”这个问题颜司语早有准备,无论是言辞的逻辑性还是大殷皇帝真的派人去调查,都不会有破绽,“当初,朱六为臣举荐,端的是两家亲戚三代的情意,是私情而非公利,臣拒绝他引荐臣去福王府是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良禽择木而栖,陛下是当世圣主,开天辟地之志,建不朽功勋之能,反观福王只是一碌碌亲王,非臣展翅之地……”
“书生狂悖!”罗颢喝断他,“朕看你是自信过头了,好大口气!”
“臣不敢。”
虽然皇上疾言厉色呵斥了他,不过颜司语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大约已经过关了。
“算了,书生意气,朕就不追究了。”基本上元文所述,与调查来的资料吻合,罗颢拿起手边已经准备好的圣旨,“朕早些时候加封你为龙文阁学士就是要你平时没事的时候,多与那些有学问的大儒们接触接触,也收敛收敛你们这些初生牛犊的莽撞。”
“皇上教训的是。”
“你资质尚浅,这次朕就不再嘉奖了,不过以后朝会议事,特准你参加,做个旁听参事。在朝中做官,多注意些实务,省得犯了书生清谈误国的毛病。”
“谢主隆恩。”
“还有,那个朱六是你的远房亲戚?”罗颢随意又刻意地提起这个早就放下的话题,“有道君子坦荡荡,既然本来就没什么,别为了这件事让你们两家亲戚生疏了,平时走动走动也无妨。”
“是。臣谨记陛下圣训。”
“退下吧。”
颜司语抬头与罗颢对视的一瞬间,有些没有说出口的意图,彼此心知肚明。
福王罗颍这个人,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绝对担得起翩翩佳公子的名号,完全继承了他母妃的明艳,那种能倾倒帝王之心的脸蛋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其外表指数可想而知,据说他是京城里众多小女子心中的头号“梦中情人”,至于性情……
若薇用身体撞开的门,然后泄愤似的把手里的书籍册扔到了书案上,乒乒乓乓的好不热闹。
“这又是怎么了?” 罗颢手里拿着书册,从后排的书架走出来,正看到若薇的小脸羞愤通红,气都不顺的样子,眼见愤怒已极了。
若薇没料到罗颢竟然在,发脾气的失态被别人看到了,若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事,不知陛下在此,臣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就看这回话中规中矩的态度就反常,罗颢甚至瞥到若薇的手指被气得发抖,他放下书:“倒是新鲜事,朕还不知道在这明翔殿上下,谁敢惹我朝的周大学士?”
“无事!”若薇咬着牙。
“皇上,福王求见,正在前殿候着。”常贵后脚跟过来通报。
罗颢挥挥手让常贵退下,自己走到若薇身边,上下看了看,没有废话地直接问,“他怎么你了?”
能怎么?
但凡喜好花天酒地的公子哥似乎对自己那几式招猫逗狗的把戏都颇为自得,尤其这个福王,绝对的天生优势,在男女□□中自然是无往不利。再看周维,一身华服锦衣,体型上就属于天生骨骼纤细的美男子,嘴角带笑让人如沐春风,少年得志身居高位,骨子里的自信和骄傲与柔弱外表形成强烈反差对比,举手投足自然有股特别丰韵,这样的风流人物从福王面前晃过了,还能发生什么?尤其,以周维的容貌年龄和罗颢明显的亲近器重,有关周维是皇上面首的传闻就从来没间断过。
他福王差啥呀,皇室贵胄、一表人才,别的不说,皮相起码比罗颢强上一大截,近日朝堂公务的事情又一直老天保佑顺风顺水,风评和人望大增。周维,说好听了是一个龙文阁学士,实际上,不就是正受皇宠的精致玩物一个,伺候谁不是伺候?
福王端的这种心思,若薇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一想起刚刚福王那眼神,还有说话之间暗含的那个意思,若薇就忍不住从心里往外犯恶心,还得表面装无事,肚子里气得肠子都打结。原本她觉得罗颢就已自大到以自我为中心的了,不比较还不知道,合着皇家教育都是这么回事。罗颢狂,好歹人家也有狂的本钱,他的那个兄弟,整个把自己当小太阳了。
罗颢拉着若薇的手就要撩开袖子看,若薇一缩,躲过去了:“我没事……”
没事就怪了!
罗颢反手一转,把她袖子撩开,若薇左手手腕特别明显一个被攥红的印子。
罗颢眸色一深,山雨欲来,常贵从外面再次进来:“皇上,福王殿下他在前殿……”
“让他在外面跪着!”
“是。”势头不对,常贵踮着脚,嗖——溜了。
“陛下,臣无事。”若薇要收回手,未果,“陛下,皇宫内外本来就是人多嘴碎的地方,有些传闻根本是无风起浪,如果陛下再发这样不合时宜的脾气,岂不落人口实,玷污了陛下的圣名?”
罗颢轻轻摸了摸若薇手腕上的红痕,看向若薇的眼神若有所思:“若朕就想要这种传闻成真呢?”
“……”
他,他什么意思?
“若薇,放弃你是个错误。朕错了一次,就不会错第二次。”
若薇僵硬地翘起嘴角,开口时好像有人卡着她的脖子:“可是陛下……”
“你不愿意做朕的妃子朕知道,那个不知道被你藏到哪里去的‘协定’,朕也没忘。‘周妃’你不愿意做就不做罢了,朕不勉强。”罗颢把自己的决定说完,转身出去教训那个近来颇有些不安分的弟弟去了。
若薇傻愣愣地看着罗颢离开,她脑筋有点转不过来了,他怎么话说一半就走了?
罗颢没别的意思,他就是想表达自己绝不放手的决定,至于在达到目的过程中的一些旁枝末节,比如“妃子”的名份问题或又是形形□□关于周维的流言蜚语,都不重要。这个过程就像是争天下,这个天下是他的,路途中的一些障碍,他会想办法逐一攻破,然后达到最后的胜利。
两件任务的相同点是,都有明确的目的,坚定不移的信心,还有可预见的曲折漫长的过程。
两件任务的不同点是,对若薇那个妖精,罗颢暂时还没有主意,可天下这个问题,他非常清楚在出兵楚国前自己要先做什么。
所以,他到前殿去见罗颍。
罗颢从不认为自己有个安份的弟弟,罗颍志大才疏且不自量力,他所谓的“野心”罗颢也拿捏得差不多,本来是不用在意的事,但是福王的身份注定了如果他要闹事就是大事,罗颢要在自己出征之前,好好敲打敲打他。
欲擒故纵再当头棒喝,就是罗颢计划要用的敲打福王的手段,他启用元文,是因为他与福王府有点关系可以避免受到猜忌,从而可以起到微妙的作用。如今果然,他这个弟弟这些日子也不负所望地越发阳光灿烂了。
前殿之上,一位紫袍金冠,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跪在地上,脸上施了薄粉,唇上涂了油脂,正是时下南方诸地达官权贵极流行的美男子装扮,平白让男子的粗犷多了几分精致柔美,但也多了很多脂粉气,与罗颢身上的冷硬气质大相径庭,原本就不像兄弟,现在更不像了。
福王虽然是跪在地上的,但他的脸斜向一侧,即使罗颢来了也没正过来,其中的愤愤之意难掩。
“知道朕为什么让你跪么?”罗颢看着下面那个人不人妖不妖,男不男女不女又不成器的弟弟,心里的火就不打一处来,“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秦楼楚馆的那套把戏都耍到朕的上书房来了!”
罗颍跪得笔直,一双大大的桃花眼写满了不服与挑衅:“皇兄,臣弟冤枉啊!明明是那个周维……”
“混账!我们罗家什么时候出了你这么个有胆做、没胆当的子孙!周维他手里抱着半人高的大殷律典,你想说什么?说他有第三只手对你动手动脚?”
“反正他是你屋里人,你自然护着他……”罗颍不服气地嘴里咕哝。
屋里人?
罗颢一脚踹过去:“你满脑子净是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福王被踹趴在地上,低着头,掩饰心里的怨怼。
“小九,收起你脑子里转的念头,你以为朕看不出来?你不要以为这几次你的差事办得好,受了几句夸奖就是长能耐了,你还差得远!”
“……”
“看看你这幅样子,举止轻浮,行为放浪,还像个女人似地画胭脂……还长能耐了,纵容手下抢良家女子到府里供你玩乐,你以为朕真不知道你那荒唐事?御史台参你的折子摞起来比你都高!”
从说话到行事,从道德到仪表……罗颢结结实实地把罗颍训斥了一顿,足足小半个时辰,才下令让他回家闭门思过。
被这么灰头土脸地骂了一顿且是当着常贵的面,罗颍心里那个气呀。他今天来原本是为了一通渠顺利完工邀功请赏来的,结果别说赏了,就是好话也一句没听着。
那个小白脸周维,他那个皇兄……罗颍暗咬牙,他不会放过他们!
气归气,但是具体的报复方法,罗颍坐在马车里,一直到家心里也没有谱,他知道他的皇兄真不是好惹的,皇兄说如果他再拉良家女子入府就送他去宗祀家法严惩,就绝不是说着玩的,可是,这口气……
福王正是又气又急又惊的当口,一进院子,头上杨树枯叶就随风飘下,从他脸上划过,唬了他一跳。
“哪个当值偷懒的奴才没有把院子打扫干净?”
“王爷……”
“拉出去打二十板子,赶出府!”
过前堂
“这菊花没开?光秃秃的在园子里……”
“回王爷,菊花这个时节都谢了。”
“谢了怎么还不挖走?灰土土的要带衰我福王府是不是?”
到前院
“看孩子的奶娘呢?怎么让世子到处乱跑,前院是他该来的地方吗?”
走一路骂了一路,结果听到不远处有笑声,更是好比心火上加了一把柴,福王冲着那个方向就过去,大喝一声:“是谁在那儿?”
“臣下见过王爷。王爷看来心情不好。”是颜司语,旁边的一个,自然是朱六。
福王一见是元文,这股气顿时憋回去了,这元文最近帮了他不少的忙,好几次都是听了他的建议才……福王忽然心生一计,火气顿消,笑道:“啊,是元大人来了,说什么这么开心呢?”凭着新科状元的才学,皇兄他动不了,小小地教训教训周维应该还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