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之前罗颢和若薇猜到又激辩过的一样,宋志回到家乡自然难逃某些权力之人的登门拜访,请求他出山,重振山河。什么家国天下,理由说得那叫一大义凛然,可宋志将军毕竟不是无知莽夫,对宋国皇室也并非不知门道,有多少是为了家国天下,有多少是为了一己之私他总能清楚明了地看出来。
宋志承认他对大殷皇上心存芥蒂,也许是之前宋主的反复无常嫉贤妒能,也许是自己身为俘虏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试探罗颢,他猜到了大殷皇帝可能在对他用欲擒故纵的把戏,可依然冒着被暗杀的危险返回了家乡,结果一路平安无事,然后他心折了。
宋志本来想祭拜完家人就回头,却意外、又不意外地碰到了那些打着复国旗号的宋国皇室宗亲接二连三地来拜访,一共四拨人,每个都说自己是皇室嫡系正统之后,每一个都打着为了宋国的旗号,却每一个都对宋地内渐渐安乐于安定生活的百姓视而不见、对重振宋地的平安康泰没有任何计划。
面对这样的情景,宋志将军能怎么办?
他留在了家乡,加入、等待,并最终把他们这些做春秋大梦的人所能找到的支持势力都连窝端、一勺烩了。
为了取信于对方,宋志不能贸然与殷国朝堂联系,但他布置这一切的时候,又真的在暗暗担心。皇上的胸怀宽广是一回事,可为了家国安全,防患于未然是另外一回事,宋志暗地在谋划时,一直很担心这件事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损坏他个人名誉是小,待乱军坐大留给宋境的后患是大。可令他意外、欣慰又感动的是,直到他一切部署完成,在没有请示君令的前提下,皇上仍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和足够的时间。所以待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宋志将军即使本人还不能亲来,但已经派了心腹之人,送来了文碟、奏请,也送来了信任和忠诚。
秋天的雨毛毛细细,如烟如雾地披在人身上,慢慢渗透,缠绵又冰冷,可丝毫不影响远处那一片热闹、开怀的喜庆气氛。宋将军回来了,受到了最隆重的接待,罗颢带着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若薇没有去,她与宋志将军的交情不需要在外人的面前表演锦上添花。不过即使没去,她也能想象到他们君臣和谐的一幕,也能看到朝臣们每个人脸上的笑容和谄媚,还有罗颢毫不掩饰的开怀和宋志真心的诚服……但那些都不重要。
若薇打着油伞,站在宋志原来的府邸旁,看着门口的人来人往,捧着大包小裹地往里搬东西,看他们脸上的喜庆和巴结。宋志这次立了大功,不仅是为大殷皇帝送去的一份厚礼,也为他自己在大殷的朝堂里赢得了重要的一席之地,经此一役,再不会有君上误信谗言或者受小人恶意中伤的事情发生。罗颢是一个有远见且颇有心胸的君王,宋志将军是一个忠诚并才华横溢的将军,他会得到重用,并有个光明而坦荡的前程。
若薇慢慢抹了一下脸上的潮湿,她没有宋夫人的立场,也永远不可能有宋夫人的坦荡和勇气,可她一样能为他扫清前方道路上的魑魅魍魉。不,他不用知道,他只需要知道曾经有个叫周放歌的女孩,很美好、很阳光、很喜欢他,就足够了。
若薇撑着伞走出东巷往皇宫走,今天是她在明翔殿当值的日子,她现在可以是名副其实的周维了,大殷皇帝的参政知事,一个藏匿于朝堂之中的幕后黑手。那天的事,没酿成什么严重后果,两个当事人也就全当什么都没发生,绝口不提。若薇也许感情用事,可事实证明她是对的,罗颢自然就没了争执的底气。
经过德胜街到皇宫前的德胜门,若薇的去路被堵住了。今天是进士科放榜的第一天,所有参加考试的文人们都不顾风雨地在这里挤挤擦擦争着往皇榜那儿凑,若薇再往前走也只能走“见缝插针型”路线前进。她早就听说过什么“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今日一看,才领略到其中真谛,汲汲功名,放眼望去,一大群头发半白,形容疯癫的中老年文人。什么少年得意,弱冠中榜,果然是小说里才有的桥段,中进士要是都那么简单,至于放眼朝堂全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么?
“啊……又没中,我又没中!老天爷,为什么你那么不公平,不公平……”前方人群里忽然爆出了一个巨大的哀怨哭声,把若薇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是人群缓缓的骚动,隔着几层人群,依然能隐约听到连锁的哭声效应和窃窃私语的哀戚。
这种情形已经常见吧,近两千考生就取三十六人,这会儿皇榜前自然是哭多于笑了,若薇摇摇头,小退一步要绕道而行,这时候却从人群中惊起呼叫,
“啊——放手……”
“快拦下他!他这是要把人掐死了!”
“失心疯,是失心疯!”
“要出人命啦!”
……
人群骤然开始从一个圆心向外膨胀,听惊呼声似乎是有人受不了失败的刺激开始发疯颠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上前施救,不过众人倒是都唯恐避之不及地往后退。喊声、叫声、加上不明所以的后退,人群顿时乱了,若薇被众人一挤重心不稳几个踉跄都没站实眼看着就要摔倒,胳膊却不知被谁从后面扶了一把,就那么一直在后面支着她,过了短暂又惊险的人群骚乱。
皇榜周围都有禁卫军守着,听到了士兵的呼喝声,骚乱很快就静下来了。若薇看到两个士兵半扛半架半扶地带一个胡子一大把的老举子往外面的茶棚走——原来都这么大年纪了,难怪受不了刺激。若薇一眼扫过之后,就回头找身后救命之人的感谢他刚刚的出手相救,可一回头,当场就愣了。
沈二哥哥……
沈望远在电话里,[小妖,我要去p市办事,要不要顺路搭飞机啊?]
沈望远在飞机上,[你难道让我相信你还是一个淑女?哈哈哈……]
沈望远抱着她,[天生的就是公主的命,就会叫人操心,将来真不知道有谁能娶你!]
沈望远护着她,在飞机失事的时候,他……
“这位兄台?”
那人面对若薇的打量开始微笑,若薇也回过神,慢慢露出客套又真诚的陌生人的笑容:“失礼了,只是看到兄台你这么年轻就来考进士科,有些吃惊,更加佩服。哦,刚刚,多谢兄台出手相助,让在下免了被人群踩踏的危险。”
那人举起手:“举手之劳而已,不过说到年纪轻轻来考进士科,阁下的年龄看起来足比在下小一轮,这吃惊佩服之语,应该轮到在下说才对!”
“啊——呵,”若薇笑了,“第一,我不认为我比兄台的年龄小一轮;第二,我也不是考生。”
“那是在下唐突了,”那人揖个礼,“在下西建人士,进士元文,见过大人。”
元文?
对他的试卷没有印象,不过刚刚的皇榜若薇倒是看到这个名字了,是进了一甲的。
“为什么你叫我大人?”
“回大人,此路向前就是宫城东门,三省六部的官衙皆在于此,来这里的若非看榜考生,自然只有朝中官员。”元文解释。
若薇摆摆手:“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整理文籍的小书吏,不比元兄年纪轻轻就能得中进士,前途不可限量。”
“如果大人不介意,称呼在下元文就行了。”
“嗯……”若薇本想介绍自己,可面对一张酷似沈望远的脸,介绍自己叫周维的话不知道怎么就梗住了,“三日后还有当朝殿试,希望元兄能再取佳绩。”
沈二哥有八分之一的欧洲血统,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他的鼻梁很挺,他是双眼皮,他爱笑,爱热闹,爱室外运动,阳光的气质中带点痞性,痞性中又有三分真诚,他是会一面对自己吐槽,一面又会抱着自己轻轻帮她按摩的守护天使……
若薇举着伞离开朝宫门走过去,是自己的错觉吧,有的时候看一个人像不像只是一种感觉,这元文,黑眸、单眼皮,身子单薄书卷气浓重厚,他态度斯文却疏远,礼貌却陌生,也许是有一点长得像,脸型、额头、下巴……可毕竟他不是,从眼神到气质,从语气到谈吐,他都不是。
若薇拿起令牌入了宫,大约是她太孤单了,没有一个家人能在身边,严暄出门按照他们既定的计划开始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商业王国,要好久以后才能回来,而严倩,她不敢贸然去看她,她怕有尾巴跟踪,给她带去什么不好的后果。若薇揉揉额头有些失笑,把油伞递给旁边的宫侍,也许她真是累得出幻觉了,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纪丞相都能被她看成像周莫老狐狸也说不定——谁叫他们都有白胡子。
“少爷,我们回去么?” 都已经知道考上了,还不走?木木看自家公子好像又要发呆,无奈开始尽责提醒。
颜司语看着若薇离去的背影,尽管他刚刚几乎“倨傲”地没有自我介绍,但颜司语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那只指环——颜司语后来终于想起来他在哪里看过了——楚国皇帝的小尾指上,听赵侯爷说,那是皇室的传代信物,从楚国开国皇帝到现在,已经传了三代,究其历史就是跟楚国□□皇帝和周莫周司空的乱账有关。
“周维,周家的传人……”颜司语却开始有困惑,是两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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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薇最近为整理出一份准确全面的楚国权臣资料忙得昏天黑地,等他从明翔殿匆匆赶往集贤殿的时候,殿试已过大半了。她从后殿绕过来,站在一处角落,常贵率先看到他,走到罗颢身边低语了几句,罗颢随即抬头,招手让她过去。
“看看这几份。”早有人交卷,罗颢把众位大臣已经传看过的几份交给她。若薇接过去一份一份地翻阅,等全部看过了之后,把试卷放回到了皇帝的书案上。
“如何?”
“臣告罪,臣忘了。”若薇低声回答。
罗颢哼了哼,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若薇不能说过目不忘,记忆力也是少见的出众,她哪里是忘了,她是变相批评这些文章缺乏新意内容泛泛,就是看过就算、没感觉没印象的意思。罗颢把这些试卷放在一边,是若薇苛责了,有几个敢像她一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主意也敢想的?
若薇不再理会那些已经交上来的试卷,而把注意力放在依然奋笔疾书的众位考生中,她一边走,一边偶尔驻足看上两句试卷上的内容措辞,直到……
“……夫此役非战之胜,宋庙堂之衰,君忌佞盛之败也……”若薇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然后顺着试卷看到桌上的名牌,是元文。
那是文章的最后两句,颜司语这时已经写完停下笔,他一抬头,看到了周维,意外神色溢于言表。周维虽然名义上领从六品的品阶,却是能出入承文殿的重臣,又加上“姻亲关系”的爵位,一身紫袍在身,腰系金鱼袋,看上去也跟这次科考的主考官的二品礼部尚书是同等阶位了。年纪轻轻就是朝堂上朱紫大员之一,别人不吃惊才是咄咄怪事。
若薇面上露出一点微笑,对他点点头,试卷她已经看过了,短短五页纸,把年前殷宋这场战事分析得透彻,从道义,从内政,从君臣,从天时地利,文武策略,一点一点分析,短小精辟笔锋犀利言之有物,并且,对罗颢心之得意的几项战时战后的决策马屁都拍得恰到好处。若这样的文章不能入皇帝的眼,那若薇可真不知道能蟾宫折桂之人会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章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建进士元文,通晓圣典,才思敏捷,文采卓越,经殿试策问,甚慰圣心……今以状元之才任中书舍人,正五品衔,赐朱袍银鱼袋……]
“元先生,”朱六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元先生不愧是侯爷器重的人,属下在这里呆了八年,却还是依着福王府才混上了个从六品的文书小吏,大人得中状元直入主中书省,属下先恭喜先生进入大殷朝堂的权力中心,日后大功指日可待。”
颜司语拿着圣旨,嘴角噙着笑容,他确实高兴,殷国跟其他的地方不一样,也算他费了好大一番辛苦才迈入了他们的门槛。中书舍人,虽然只是五品文吏,却离他想接近的目标最近,算是阴差阳错下的幸运。
“朱六,最近尽量减少跟我往来,我觉得大殷皇帝不会过于简单地信任一个人。不过,你要向那个跟大殷皇帝面和心不和的福王面前,多少提我一提。”
福王,罗颍,现在大殷皇帝罗颢的弟弟。
本来按照大殷的规矩,立嫡立长,无论从哪方面说,罗颢当太子、当皇帝都是很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的事,可是,先皇就偏爱那个小儿子罗颍,所以在罗颢登基前,大殷朝堂上有一段时间就太子之位还着实紧张了一阵子,即使没到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也让人感觉到有内乱危险的风波。然后,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先皇在那个节骨眼上死了,于是,在福王没有准备充分争夺大宝的情况下,罗颢登基,一切尘埃落定。
这就是福王幸福又悲哀的前半生了。
颜司语在来之前已经把这里的情况都知晓得差不多,却对这个福王并无太大感觉,颜司语不看好他。福王跟他的侯爷不一样,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罗颢从出生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本身资质好不说,大殷先皇对他的严厉更是非常成功地打造出一个文武兼修、冷面无情的继承人。福王拿什么去跟大殷皇帝叫板?先不说先皇即使不死,他都不一定仅仅凭着父亲的宠爱就战胜这样的哥哥,如今大殷皇帝大权在握,招揽天下贤士,这个福王本身没能力,又找不到有本事的人,他跟本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所以尽管有在福王府上能说上话的朱六这么好一个跳板,颜司语依然选择了捐名参加科考这条独木桥,他对未来的计划差不多已经有雏形了,他不需要扶植福王对立大殷皇帝然后再浑水摸鱼那么麻烦,那么置身于危险之中,他只要作为第三方,在两股势力中左右逢源,一点点小混乱足以造成最后渔翁得利的局面,当然首先得制造鹬蚌相争的机会才行。
颜司语意所有指地看着朱六,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