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
“嗯,气消了?”罗颢在书案后面批阅公文,头也没抬。
若薇听到这样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前天是她太冲动。“唔……我,臣下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希望陛下能接纳。宋志将军想找个远离世俗的地方过些田园生活,不再卷入朝堂之争,陛下又不愿意纵虎归山,所以,您看我们跟宋将军约法三章,只要他不踏出大殷的国界,那就随便他在某地隐居,陛下给他封个散官……”
“在殷国境内?” 罗颢打断她,抬眼扫了一下,“现在宋境也一并划入我大殷了,你这建议倒是巧妙得很。”
“不是那个意思……臣下的意思就是在大殷腹地找个地方,您不是担心吗!”
“朕封过他的爵位,可除了那次为了给你带口信入宫找朕,他一次也没受过。再说,他不降,就是俘虏,哪儿有加官进爵赐封地的道理?群臣也会反对的。”
这会儿摆什么明君的架子,你一意孤行的时候还少么?若薇压下不满,继续好言相劝,“不是赐封地,就是允许他找个地方安身……”
“既然是安身,那在京城安身不也是一样么?”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您现在为天下大统而兴兵,打着天命正统的旗号,以德信礼义招揽天下名士扶佑,您看,宋志将军的威望向来很高,如果陛下在面对这样的一个敌手的时候都能表现出惜才、爱才,那么对天下名士来说,还有谁能比得过陛下的胸襟大度和自信呢?宋将军是真英雄,一言九鼎,他若答应就此隐居就必然不会反悔,所以陛下根本也不用在乎后顾之忧,又何乐不为呢?不为所用就要斩草除根的做法虽属人之常情,但陛下结束这百余年乱世众望所归,如果行事也如此平庸小气,就未免让人失望……”
摆事实讲道德,正反两方论证,假设、激将……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若薇说了大半个钟头,罗颢那边一直在与奏章奋战,若薇也不知道他是根本没听,还是在一心两用:“宋将军那边臣已经询问过了,对避世一事并无抗拒之意,如果陛下觉得这样可行,那么臣恳请陛下,允他避世。”
“嗯,说完了?”罗颢又换了一本奏章翻开,“行了,朕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回去?什么意思?
“内务省刚向朕回话了,说下月二十六是吉日,朕定了是周氏宗女入宫的日子,你也该准备准备了,这些日子三书六礼,过文定都要好好张罗,再过一阵子,朕会派宫里的几位女官到你那里教导一些宫中礼仪,往后这一个月直到你入宫,如非朕的召唤,周维就不需到明翔殿当值了。”
“……”
罗颢又批了一份奏章,发现若薇没走:“还有什么事么?”
“陛下那宋将军……”
“朕心中已经有数了,你退下吧。”罗颢再一次打断她。
“可是……”
“常贵,请周爱卿下去休息。”
再不走,殿前武士就要上来动粗了,若薇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她不会放弃的!
罗颢看着若薇离开的背影,放下笔,一贯冷硬的嘴角缓和出一丝弧度,若薇,果然没叫他失望。
“常贵给朕更衣,去淮亭伯府。”
“志兄,”罗颢到了宋志的府上,昔日严肃冷面此刻消弥殆尽,亲和甚至可以说是热络地拉着宋志的手往里面走,“今儿正巧不忙,朕过来看看你,看看你近日如何,可还缺什么吃穿用度。”
“陛下费心,罪臣实不敢当!”宋志把罗颢带到了正厅,命人奉茶待客。
罗颢从前院到这里一路看下来,看宋志和他府上一干人等粗布麻衣的简陋穿戴,再看此刻手中做工粗糙的茶盏中泡的是自己偏爱,却只在宫里才有的闻林茶,心中不无惆怅,除了这座府邸,这位大将军大概从来没动过他赏赐过的一分一毫。
罗颢浅浅地喝了一口,这是去年的旧茶,现在新一季的都下来了。“看来,朕所赠之物,皆非将军所爱,是朕的错。”
“不,陛下的厚爱和仁慈日月昭昭,是罪臣自知受之有愧。”
“志兄,”罗颢顿了一下,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然后他开口,“之前,朕从来没有问过你要什么,就一古脑地把这些那些统统塞给你,志兄心不在此,朕已经明白了,现在朕允你一个承诺,你有什么要求,需要什么,只要你提,朕就答应,绝不食言。”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承诺,不合君王身份的承诺,宋志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位大殷皇帝,第一次望进他的眼睛,他看到的是坚定、坦荡、信任平和,君无戏言,他……他居然是认真的!宋志按下心中掀起涟漪的情绪,谨慎也是习惯的,先沉淀了一下情绪才开口:“罪臣,今时今日还能受到陛下如此厚待,罪臣感激涕零。我没有什么好要求的,只是身旁有几个孩子,都是袍泽的遗孤,是他们仅剩的血脉,罪臣不求这些孩子会大富大贵,只愿他们能平安一生,其余的要求,罪臣……没有了。”
“这个要求朕允了,朕向你保证他们会一生平安,不过志兄可没说实话。”罗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周维来过这里了,跟你提过他的建议吧?”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听到皇上这么一说,宋志的心算彻底平静了,他早就猜皇帝此次亲来必然有事,如果就是为了这事,想必现在谈的就是底牌了,至于生死问题,由它去吧。
宋志不怪若薇,她的心意虽好但宋志可不抱乐观态度,像自己这种人,如果不降就是死路一条,大殷皇帝忍了这么久没杀自己,固然一方面是依然心存希望,等着他效力的那天,另一方面,他已经被皇帝陛下看在眼皮底下了,自己也属知情识趣万事低调,才苟且偷生到现在。像若薇说的让皇帝同意把自己外放?只要他流露出这样的心思,那就只有一个后果,但无妨,反正他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了。
“罪臣,多谢皇上费心,能归隐山林享受田园生活,确实是臣之所望。”
罗颢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点点头,料定如此。“朕留住你的人,可留不住你的心又有何用?记得当初朕还下令为尊夫人在城郊建一座衣冠冢,以慰藉将军的思念之情……”罗颢笑着摇摇头,“现在想想,朕都觉得自己是可笑之人,这道命令简直自欺欺人画饼充饥。家乡就是家乡,有些事情,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
两人对视沉默了一阵,宋志在揣摩皇帝陛下的意思,而罗颢不得不承认,心中确实还有些犹豫。
“志兄,你回去吧,”罗颢终于说出来了,“回到你的家乡,朕答应了周维的提议,任你在大殷境内隐居避世,过田园生活。昔日的宋境,如今也是我大殷的疆土了,朕想……你会很愿意回到家乡颐养天年的。”罗颢没在意宋志吃惊到有些呆滞的反应,拍了拍他的手,“将军之才,朕心仰慕,可惜人各有志,志兄这一别,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相见了,不过朕的大门永远为将军敞开。”
“皇上……”
“志兄,朕不喜离别,待你起程之日,就不亲自送志兄了,你……一路保重吧!”
怅然感慨完,罗颢起身就走。
“陛下!”宋志在身后叫住他,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这样的结果,远远地超乎了他的想象,超乎了他对君主的看法和心中一直笃定的信仰,“陛下,臣……”
“志兄?”罗颢转身,极力压制溢于言表的期待。
“臣,叩谢陛下大恩。”宋志伏地跪拜,第一次行了君臣之礼,错过了罗颢形诸于色的失望。
……
当宋志将军即将启程返乡的消息七扭八拐地拐到若薇这里来的时候,那个本应该足不出户在三位尚宫女官下的教导下接受入宫礼仪训练的“周氏宗女”,正跟她的严暄小奸商沉浸将来的日进斗金的谋划中桀桀怪笑,给这消息一瞬间砸蒙了。
周维是因忤逆圣颜,现在被勒令在家反省,不必入宫,所以若薇本打算上午一个折子下午一个折子地对罗颢进行不间断疲劳轰炸,呃,是不间断谏言规劝,这才半个多月吧,她还有大把大把的措辞还都没用上呢,她,她这就算成功了?
真是怪没成就感的!
“那宋将军有什么好啊!”严暄拉老长的一张脸,看她那白痴兮兮的笑!
“宋志将军就是我心中偶像。”若薇笑眯眯的。
“偶像?什么意思?”
“就是梦中情人的意思!”
“哎……那,那就是一个老头子!”严暄跺脚,“年纪都能当你爹了!”
若薇上下打量打量严暄,嘴上没毛的小屁孩,跟刘乙一个德行,比不过宋将军就嫉妒人家,这么说起来,皇宫里的那位爷还真算难得的大度……若薇想到这里忽然脸色一变,呼啦一下子起来,几个心思飞快在心间转动,她必须入宫,现在、立刻、马上!
“哎,我们还没商量完……你去哪儿?”
“救人!”若薇冲回“周维”的房间,抓起朝服就往身上套……
“龙文阁学士,周维觐见。”
“宣!”
罗颢的心很乱,也没心情在意那个应该在家“闭门思过”装淑女闺秀的人怎么会火急火燎地跑来觐见。他确实在担心宋志将军,事情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他那天故意用话刺激若薇,就是为了让她在这件事情起一个无心又微妙的作用。请将不如激将,交手这么多次,若他还不了解那丫头又倔又狂的脾气,也枉为人君了。
有些事情不能一味地软,或者一味地硬,就像唱戏,得红脸白脸一起唱才能出彩,所以他故意表示出对宋志将军漫不经心的杀意来刺激若薇,看到她果然跳脚离去后,心中就对此事有了九成胜算,只要等待,他去放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就行了。
直到那天在淮亭伯府,事情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内,可罗颢万万没想到,他的以退为进,竟然让宋志将军真的萌生了去意,难道他真的要纵虎归山?
周若薇冲进明翔殿的时候,正看到罗颢在西暖阁里郁郁烦心,来回踱步,若薇本来心中怀疑,这下一进来就看到皇帝陛下这副心不在焉强压焦急的样子,哪儿还能不明白这件事里面的猫腻?不管了,反正自己已经来了,今天他就别想下达任何后悔又或暗杀之类的命令!
若薇留在一旁,递个让常贵离开的眼神,常贵看了一眼没理。
若薇的眼神变得凌厉带威胁,常贵依然没理,笑话,他是皇宫内廷总管,岂是旁人使个眼色就能离开的?就算他是皇上的新宠也不成!
若薇的眼神几乎都是恶狠狠了,常贵心有点虚,这位大人,似乎是个惹不起的主……不过他也没动,他是皇上身边的人,怎么能擅离职守呢?
若薇的视线恢复了平静,一直盯着他,考究地盯着他,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然后她忽然一笑,常贵浑身忍不住一哆嗦,心里发毛,再看皇上那边似乎还在心烦踱步,不由自主地小步倒退着,无声无息地往门边挪……挪出去了。
若薇松了一口气,很好!这样皇上想传出命令,都必须先过她这关!
若薇看到罗颢踱步半天,好像最终要下定决心似的走向书案,她立刻冲过去了,端了一杯茶:“陛下,耐心。”
“……”罗颢看了她一眼,踌躇着,又离开了书案,他心里第一次这么没有把握,“若薇,你说……他会回头么?”按时间算,宋志将军已经离京有十里远了,如果他回头,一个时辰后,罗颢应该会在大殿上见到这位大将。
“您临离开的时候,他都对陛下称臣了,这是多重要的礼节啊,我想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陛下应该有信心。”
罗颢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因素,他也不可能强忍了这么多天。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若薇看角落里的铜壶,默默地熬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时间就像静止,又像飞逝,若薇看看天色,如果这个时候将军回头,他将会在城门关闭前回来,如果没有,那今天就没有希望了。
罗颢攥了攥拳,也许他最愚蠢的就是那天提前的话别,他今日应该送行,做最后的挽留,罗颢放下拳头,抬脚就要往外走,现在追也许还来得及……
“陛下,”若薇拦下他,“你这样追过去,会带去误会的,之前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前功尽弃了,您千万要沉住气,攻心为上啊!”
“……”
若薇陪着他等,等到了晚饭时分,两人都没吃,然后等到了天黑,等到了城门下匙,罗颢传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命令,如果宋将军回来,无论多晚,都要开启城门。
然后在无声中,他们又等到了宫门下匙,若薇留在明翔殿里出不去了,不过罗颢传出了今天的第二个命令,如果宋将军回来,无论多晚,也要开启宫门,传报——但若薇知道这种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这一夜两人都在西暖阁里撑着,为了一个他们都不知道在等待的什么样的结果,一直到第二天天明,宫门开了,城门也开了,然后下面的人回禀,昨日城门、宫门均无异状。
罗颢冷着脸站起来了,他们都不必再自欺欺人了,宋志将军是不会回来了,他终究是失算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挽回自己失算造成的可能严重后果。
若薇忙拦在他身前:“陛下,宋将军是个人才,就像您说的,他身上带着强大的凝聚力,也许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兴风作浪,可那些人毕竟不是他,他们掀不起来多高的浪。天下豪杰有那么多,您不能因为就防这么一个可能,而绝了那么多名士的投奔之心,除一人之患,而阻四海之望,陛下,安危之机不可不察!”
“当世名将,除了风启可以与宋志比肩,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宋志,‘宋之高山’无论身处何处,他都是一座难以攻破的屏障,我能俘虏他,非战之胜,这样的机会,也再不可能发生。”
“陛下!”
罗颢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宋志身世最深的秘密,“若薇,他……宋志,拥有楚国皇室血统。是他的外祖母,朕不能冒这个险。”
若薇被这个秘密砸得有点懵,她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她现在知道罗颢一直在顾虑什么了,不管宋志知不知道这一层关系,反正罗颢能查出来,别人也能查出来,如果是楚国,不,不管哪国反正一旦查出来,又是轩然大波。
“可是……”
“朕决定了。”他不能留下这个隐患,无关胸襟、自信、大度,这是规则,这个世界的规则。罗颢往外走。
“陛下,臣能,能为你找出另一个可以与宋将军比肩的。”若薇拉住他,脱口而出,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反正她就是不能让罗颢作下任何让彼此都后悔的决定。
“谁?”罗颢不信,没有人可以。
“嗯……刘乙!”
一个没脑子的小将?罗颢甚至连摇头都没有,直接哼了声气,就往外走。
“刘乙还年轻,我是他的老师,我会教导他,总有一日……陛下……”
若薇实在拦不住了,从背后一跃跳上了罗颢的背,抱住他的脖子,她知道这样已经是无赖、低级、不要脸又斯文扫地的手段了,可她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说辞了。
“若薇……”罗颢攥住她的胳膊,声音里都带着警告杀气。
“陛下,不要这样……”若薇打断他,她紧紧地抱住他,“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您了,可我恳请您不要这样,恳请您……”
“please……”若薇低下头,声音压抑、哽咽并颤抖。
罗颢有一千万个理由拒绝若薇的要求,他有一百万个理由甩开她,可他没有,他听到了她的哭声,她趴在他的背上,眼泪顺着他的耳侧流到了他的颈项,到他的胸膛。
不能放过宋志,他的理智在警告。
可她在哭——一个连理由都算不上的理由,却终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