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人,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曾有一度,刘乙觉得每天一个时辰窝在泛着墨臭的书房里,也不是一件难捱的事,跟周小夫子聊聊天,也过得挺愉快的,不过这种愉快,在最近这些时日慢慢的淡去了。他发现周夫子最近这些时日一直在看书,说话也是心不在焉,三五句话也见不到他搭一两个词,时时刻刻手里握着书册。
刘乙瞥周维,周维在看书;
刘乙看周维,周维在看书;
刘乙瞪周维,周维在看书;
刘乙拍桌子,“看书,看书,你整日都在看,有什么好看的!”
周维抬眼看刘乙,忽然笑了笑,一脸陶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
“死穷酸!”刘乙听不懂,只能骂人了。
“要不要我给你讲讲……”
“得得得……”刘乙不耐烦地打断周维的话。
“那好,我们不说这个了。”周维放下摆摆手,“有件事情,我想请都督府‘暂理家主’大人帮帮忙。”最近似乎有些不太平,当家的都督大人几天前去了军营,不在府里,自然管家管事这种权力就落在了刘乙身上,两三个月交往下来,也算熟络了,刘乙应该比管事的好说话。
“什么忙?”
“我祖上的故交身后留了一双儿女……”周维就是想把严倩姐弟俩也接过来,他觉察出最近恐怕会有异变发生,从一些蛛丝马迹上判断出来的。这里是都督府,总比外面兵荒马乱的要安全,让暄儿他们住进来自己多少能放心些。
至于伙食费之类的,他都想好了,可以让他们从自己的月俸里扣,有了严家姐弟的帮忙,这个小院他们自己也能收拾利落,也算为都督府省了一个杂役小厮,都是双赢的事,希望这次不会再被拒绝。
“你当我们都督府连两个闲人也养不起么?”刘乙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最近不行。最近东野那边很紧张,现在城里已经开始戒严了,再过两天,府里也要戒严了,这是爹临走时下的命令,府里这个时候不能招来路不明的人。”
“就是两个孩子而已,”周维看刘乙不肯通融的样子,挺无奈的,“我刚来的时候也没见府里怎么详细盘问……”
“你?”刘乙站起来整整衣服,对周维大大地哼了哼气, “做细作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人训出来的,能吃得起苦,能受得起罪。瞧你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样子,即便你就是奸细,你能干什么?”
“……”
下课的时间到了,刘乙现在要去校场练骑射,他临出去的时候看周维那隐约失望的样子,心忽然软下来了,忍不住说两句活动话:“父亲大人的命令我也没有办法,或者再过些日子吧,等不这么紧张了,你再把他们接来。”
刘乙的只字片语肯定了周维对战事的猜想,虽然现在街面上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安详状,但周维知道,危机说来就来,一夜之间就可能风云变色。他放心不下严倩姐弟俩,寻了个空闲,跟都督府里的管家报备之后就出来了。
“周大哥!”严倩看到他笑得甜甜的,严暄从里屋也跑出来。
前几日,在楚国赚得满钵而归的田叔已经托人送来了卖衣裳的钱,即使扣除了田叔的佣金,扣除成本和营销的必需花费,他们到手的也有两千一百多金。这么多钱,即使昔日严老三在世时,严倩严暄姐弟俩手里也没攥过这么大一笔财富。
严暄迫不及待地拉着周维进屋,去见识见识他们的家当:“我们可以用这些钱买个大房子,还可以给姐姐买个小丫头照顾她,给姐姐买很多很漂亮的首饰,哦,我应该先买两个身强力壮的护院,这样就不怕她被人欺负,我……”
“好了,好了。”周维不得不打断了严暄的美好憧憬和滔滔不绝,把严倩也叫到屋里来,看着两个人快乐又兴奋的样子,真不忍心扫他们的兴。“我有一个消息,一个坏消息,都督府的少爷依然不同意我接你们进去。”
虽然这确实不是好消息,让他们住一起的希望又落空,可也不算什么很坏很坏的吧,刚刚看周维的脸色,严暄还以为真的出了什么大事:“还好啦,反正我们都过了这么久,住在这里已经很习惯了,等我们在都督府附近买个大宅子,你就可以搬出来住……”
“这不是重点,”周维摇摇头,神情渐渐严肃,“重点是十有八九,不久以后,恐怕这里就要打仗了。”
“打仗……那我们该怎么办?这里会不会不安全……”严倩一下子慌神了。
“周大哥那我们赶快离开吧!”严暄抱着他们的家当,骨碌爬起来,就是一个小行动派。
“先别急,”周维安抚他们两个,“我就怕突然有这种风声传出来,你们两个会先慌神所以才提前跟你们说的。眼下几国混战,处处都会打仗,你说你要往哪里躲?中山虽然最小,却不是什么危险之地,江野虽然靠近兵营,却是中山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走。”
严暄率先反应过来:“是因为这里有都督府么?”
“嗯,也是原因之一。”大都督手握中山重兵,他总得顾及自己的家眷吧。
“那其它原因呢?”
“有很多原因,不过不是你这个小老百姓管得到的,我们只需要知道在这里是安全的就行了。暄儿,最近这些天多买点粮食囤家里,这大门,围墙该加固的加固……哎,小倩,家里还没招外人吧。”
“没有,本来我还想挑几个手巧的丫头做婢女,若看着忠心以后正巧也能帮我织第三道锦,看了些人,不过还没定。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周大哥,我们是不是该把手上的工都停下来?”
“不用,反正你平日织布也足不出户的,保持心态平和,生活起居一起照旧就行,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保证。”安抚下严倩,周维也成功地把话题岔过去了,“来,你相中的那几个丫头都跟我挨个说说,能找到好帮手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现在挑人最要谨慎!”
当严倩把家里的杂务都交给新买来的三个小丫头,自己开始闭关专心为新一匹三重锦的第三道工序独自奋斗的时候,严暄已经在周维的指示下,加固了大门,加高了围墙,在院子里打了口新井,囤积了粮食,挖好了藏身的地窖。然后,都督府终于开始戒严了,周维也暂时断了与严暄他们之间的联系。
据刘乙说,东野那边的战事已经开始了,周维如今被困在都督府过着太平安稳的世外桃源日子,不知道东野那边的战事如何,也不知道府外面是不是慌乱的人们已经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弃家逃难。
逃难,往哪里逃是安稳呢?
中山小得连国都算不上,最多算一地,全靠着周围诸国彼此牵制才在夹缝中一息尚存。与周围诸国相差实力悬殊只有一点好处,就是在它灭顶之灾的时候,过程一定是快、准、狠——对抗小,自然伤害就小。再说,中山的大军几乎都在这里了,这里溃败就意味着中山的灭亡,逃到哪里还不都是枉然?
当个流亡他国的中山贱民,还不如在这里当个战败国民,起码日子能照旧,全当自己入了宋国籍,对他们小老百姓而言,真的,最大的变化只不过最上头换了个新东家而已——对宋国国策的研究,早在周家庄的时候,就被他和周莫老狐狸讨论过了。
只不过,在安慰严家姐弟俩的时候,周维心里还有一丝不确定,毕竟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万一宋国那边的派出的将军是个像刘乙这样的炮仗脾气,一切也都难说。但在战争打响,确定这次率兵来袭的敌方大将是应列将军之后,周维如今一点都不怕了——从安伯编撰的《将军行录》上记载的应列将军过往生平、行事作风看,如果是他领兵,那么即使中山兵败,江野也不会有诸如屠城、烧杀抢掠之类的可怕事件。
这边周维全方位地分析了一下形势,在心里唱衰中山,并把中山灭了后的种种最坏打算,最好的退路都想好了之后,开始过自己饱了睡、睡了吃的悠哉日子。刘乙两个月都没来上课了,据说是天天泡在校场上与他同甘共苦的五千亲卫在日夜操练,只待前线一声令下,就直奔战场,来个什么“上阵父子兵”。
府里的人在战争的阴影下都有点战战兢兢,就连平日里在枫清院上蹿下跳没有半刻安稳的小厮鼓儿也仿佛失了平日的活泛劲儿。在这种情况下,周维就显得格外逍遥,谁让他所有的朋友和亲人都已经处于万无一失的安全境地了呢?
最近没有工作,没有鼓儿的八卦热闹,都督府里的气压低沉人气凋零,正好适合周维仔细研读《将军行录》,他已经读到了殷,第十二卷第七册,今天刚拿了第八册回到小院就看到刘乙已经一身戎装地站在自己的小院前。周维有点意外,不为刘乙的戎装,而是他没想到刘乙出征前,还能来枫清院看看自己。
“要出征了么?”
“嗯,战事陷入僵持,父亲让我带兵去历练一下。”刘乙手心里攥着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临出发前会来这里。告别,跟一个并不是很熟的“朋友”,也谈不上敬重的“夫子”,不过,看到周维平静的神色,安定的口气和隐隐鼓励的神采,原本心里那股压不下去的浮躁,不知不觉地慢慢淡下去了。
“是第一次么?”
“……嗯。”犹豫了一下,刘乙还是承认了。
“你是五千将士的统领,他们的主心骨,不管你到没到十六岁,从今天起,就是大人了……嗯,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老师,该给你一个礼物纪念这历史的一刻,你等一下。”周维回到了房里,过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荷包袋。
“钱袋?给我这个干嘛!”刘乙没有接,他去战场要这个干什么?
“收下!里面不是钱,是我给你求的护身符!也不知道能不能显灵,但不管怎么说,就算为师的一点心意吧。”
刘乙接过去,荷包很轻很软,好像根本没什么东西在里面,呃,或许里面有张纸?他在外面摸索着。
周维看着刘乙,也许平日有些浑,不过还是半大的孩子呢,他很认真地看着他,对他说:“祝你平安归来。”
“你应该说祝我得胜归来!”
“不,我面对的是我的学生,而不是战场上的将军,我只是希望我的学生能平安回来。”
周维的话,忽然让刘乙的心绪很激动,他握了握拳头,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这股突如其来的内心战栗,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对这样一个真挚祝福的感谢。
“我会的。”刘乙硬硬地点点头,握拳,实实地给了周维肩头一拳,然后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
他身后的周维则□□着捂着肩慢慢蹲下。
“噢——”激动也不用这样吧,肩膀肯定青了……噢,这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