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地方, 日长夜短, 人们有午睡的习惯。
这时节,天气还不炎热,可习惯使然, 中午时候,家家户户都把在外玩耍的孩子叫回去, 吃顿相对简单的午饭,躺倒睡觉。大门不像晚上上紧门闩, 也要关上, 至少掩上。看门的不敢象主人家那样大大方方亲近床榻,也会找个阴凉地方,靠在竹椅上打个盹。
这条街上, 多半人家属于泉州的上中产, 家有恒产,生计无忧, 又还没有大宅门那么多礼数讲究, 那么多体面需要支撑,老人女人孩子的日子最是清闲舒适不过。
多少年来,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除非发生什么大事,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无端地打破这午后的静谧。养熟的狗都知道入乡随俗, 不可在此时吵闹。
闹人的知了还没上树,人们心平气和地欲与周公小会。
“开门!开门!阿歆开门啊!我来了!我来看你!”豪阔的大嗓门用北方口音大声喊叫,伴奏以震天响的拍门声。
左邻右舍被惊动, 开门探头张望,见到几个军士打扮的男子,身材粗壮,眼露凶光。
在张歆家门前叫门的似乎是他们的首领,见观众露头,愈发激起表演欲,更大声地拍门叫唤,一边还扯出笑脸对邻居们点头致意。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果然不错!先前的流言风波虽然过去,还未完全淡出人们的闲话,这又有位军爷找上门来。北方口音,口呼名字,关系似乎不一般,是张氏北方的亲戚找来了?娘家的?夫家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街坊邻里,担心的,八卦的,等着看好戏的,都关心。睡着没直接听见动静的,又有一大半被叫了醒来,急赶赶地穿好衣服跑到前面看热闹。
薛伯薛婶也是睡着,被下人叫醒的。他家与张歆亲厚,上上下下觉得不好,替张歆捏把汗的多。
听说情况,薛伯就问老伴:“你可听说过她家有什么当兵的亲戚朋友?”
“应是没有。阿歆刚来是不是给我们看过路引?她家是民籍,做着点生意。好好的,谁家同军户攀亲?我看是那个当兵的,听说阿歆美貌有钱,动了坏心思,欺上门来了。”薛婶直觉敏锐。
薛伯点点头:“军士不奉调,不能随便跑动。若是亲戚朋友,又在临近,总该有些往来走动。招呼也不打,这么突然找上门,还闹出这么大动静,生怕不能坏阿歆名誉似的,不是做亲戚做朋友的样子。”
“哎呀,她家阿婆可巧回乡下去了,连陈四都带了回去。家里只有阿歆带着几个孩子,偏偏遇上这个事,这可怎么办好?”
“别担心,我出去看看。你在家里看着,势头不好,再往同知府看看,能不能搬救兵。”
再过十天,就是阿祥的小儿子百日。阿祥开始做生意有小半年,进山两个多月,势头似乎不错,带信回来说想在山里安个家,问他老婆愿不愿跟他进山。看那意思,倘若女人敢说个不字,他准备在那边另娶一房。
阿祥痛打江华一顿,出了恶气。新生的儿子健康可爱,眉眼五官活脱脱一个小阿祥。可阿祥对妻子的态度并没有重新热乎起来,仍是冷冷淡淡,令那女人心虚没底。
在山里得了范家照应,这边有张歆接收货源,阿祥是个极聪明的,也有经验,生意开展顺利,一上来就挣钱。大家伙都很看好。他媳妇娘家也热络起来,不肯干活的岳母三天两头带些不值钱的东西跑过来看女儿看外孙,一付随时待命要帮忙的样子。
阿祥媳妇刚有点要扬眉吐气的感觉,就被阿祥来了这一手。她爹娘一个劲鼓动她跟着进山。阿祥做老板了,她进山也是做老板娘。熬了这么多年,眼看阿祥要发家,可不能让他另外弄一个女人进门,把钱财都卷了去。泉州这边,一大帮子人,阿祥就算有花花心思,轻易也不敢动作。山里那边,只好她自己去看着。
陈林氏等人跟前,阿祥早打过招呼,因为他媳妇先前的作为,对陈家对孩子不好,他想把家搬到山里去,减低岳家的不良影响,让女人学着懂事。因而,当阿祥媳妇来征求意见寻求帮助,大家一边倒地劝她跟着进山。
事情很快就定下来,阿祥回来给小儿子作百日,然后夫妻两个带着这最小的一起进山,大的两个留在湖西村,托给阿怀夫妻照顾,跟着堂哥堂姐,该学什么学什么。
又要办百日,又要搬家,又要安排留下的两个孩子,头绪就多了。还赶上族里一个长老做寿,另一家娶媳妇。
陈林氏最近两头跑,忙得很。这天一早,带了一车东西又回湖西村了,还带走了陈四和丫头小红。
知道薛伯薛婶热心,把张歆当自家人,陈林氏每次出门都会预先同薛婶打个招呼,请他们看顾着张歆母子一点。
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丘八不讲理的多,老百姓大多心里厌恶,也害怕。
薛伯早年行走海上,见过世面,遇过海盗,也是挥过刀,砍过人的,走到门口,先站定冷眼看了一阵,断定这伙人十有八九是上门惹事的,暗暗拿定主意,这才陪着笑脸走上前:“这位军爷,这么久没人应门,他家怕是没人在家。军爷贵姓?要不然,留个口信,小人回头转告他家?”
“去,去,去!我们将军的事,轮得着你管?”一个护卫不耐烦地伸手来推。这帮人对着老百姓骄横惯了,今日上门谋算一个寡妇,又叫又拍闹了半天,静悄悄连个应门的人也没有,已是恼火。
为首那人还算知道他们这回是来泉州出差,客场作战,对手又沉得住气,需要收敛着点,一摆手制止手下的粗暴:“我姓陆,现任五品正千户,是张氏的——呵呵,她来泉州就是我送她来的。”
能当将领的,当然比只能当小兵的多点脑子。陆千户很明白自己的目的不是一天就能达成的,要紧的是先把势造出来,再慢慢图谋。张氏家里没动静,邻居看戏不出声,独角戏眼看没法往下唱,好容易有个出头的,让他能接着往下演,自然不能放过。
说他“送”张歆来泉州,也不全是胡扯。当初,张歆得余老夫人允许,搭去松江接官眷的船来泉州。他就是那位负责沿途护送的陆副千户,去年因为点功劳,升了一级,转副为正。
他的驻地礼泉州三百里,却也听说了福寿阁。陆千户在船上就动了心思,挨着余陆两位老夫人,不敢造次,忍痛错过嘴边滑过的一块肥肉,一直念念不忘。他见过张歆天然无雕饰的容貌,在他见过的女人中绝对排上等,还有钱,身边还有个没长成的小美人,一想起来,就心痒难耐,暗吞口水。
他暗地里打听过,得知张歆就是让福寿阁大出名大赚钱的幕后人,简直喜出望外,这女人不光生得美,有钱,还会赚钱,只要把她弄到手——
两个月前,他家里病歪多年的黄脸婆终于断气,陆千户有了足够的把握,志在必得,只苦于军务在身,不能随便跑泉州来,知道张歆有同知府和程家作靠山,不敢打草惊蛇,一直等到有个差事,有了正当机会,才找上门。
他打得好算盘,最好,能纳张歆为妾,毕竟是二婚的寡妇,还带着拖油瓶,身价也就那样了。留着那个正妻诰命,将来还能娶一个对仕途有帮助的女人。如果,张歆靠山够硬,余同知真在乎这个义妹,她家底也够厚,性子又刚烈,实在不能做妾,正妻的位子也可以许给她,先把人和财都弄到手再说。女人,不都想嫁个能萌妻封子的男人?进门就是堂堂五品诰命,不信她能不动心!续弦个寡妇,他是亏了,可想想她女儿再过个几年就是含苞待放的一朵花,也算是个补偿。
这陆千户也是个有心计的,居然想到从同知府打探,了解了不少细节,这才有备而来。
他早问清了先前的流言风波,从中想到利用舆论逼迫张氏屈从,一上来就故意制造暧昧,想让人以为张歆与他有过什么苟且,而且是在张歆回到泉州之前。这样一来,料想程启也不会再帮她。话不说实,有意让人猜想,就是余家出面,也说不出什么。
他玩暧昧,却不想薛伯是知道底细的。张歆当日住在他家,同他夫妻两个说过余老夫人认她做义女的前因后果,故而薛伯虽然记不得姓名,却知道有过那么一位不怀好意的“护送人”。
得知张歆是在官船上被他看到,薛伯暗暗松了口气,不慌不忙地笑道:“原来,余同知大人的母亲和一位将军老夫人来泉州,就是大人一路护送的。张氏蒙两位老夫人怜惜,得以搭乘官船,也确实受了大人的恩惠。”
刚顺着陆千户的话,开始遐想的街坊猛然醒悟过来。对啊,听说张氏就是在来泉州的船上被余老夫人认做义女的。张氏一届平民,怎么可能劳五品千户护送?他送的自然是两位老夫人。张氏要是在船上有什么事,余老夫人又怎么会认她做女儿?
清清白白的事,有意说得不清白,又是个算计孤儿寡母的坏胚!
程启虽然算不上英俊潇洒,家财万贯,比这个身材粗短,满脸横肉的丘八,还是强到天上去了。张氏和程启合作这么些日子,始终循规蹈矩,以礼相待,传出点谣言,还被证明是有人故意陷害。船上就那么几天,有两位官家老夫人在,张氏只可能更小心谨慎,也不可能看上他?除非是这人仗势欺人,用强。
用强,若得逞了,张氏还能有好?定是没得逞,又来算计了。
别看张氏娇弱和气,是个有运道的,想欺负她的,都有报应。看看这位军爷会怎么样。
陆千户听不懂闽南话,不知道这些人嘀嘀咕咕都在议论些什么,却是看出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好奇猜测,变作了厌恶警惕,完全没有按他希望的套路走。
他从那场风波,那些流言中吸收了经验,却不知这些街坊邻居,泉州的舆论,经过一次,对针对同一个清白弱者的恶意陷害,也有了些免疫能力,不是那么容易被利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