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张歆一头雾水地看着手里的银票。
程启咽了口口水, 小心翼翼地解释:“余老夫人寿筵前, 你画了样子拿去订制的瓷器,我瞧着好,让人多做了一些, 拿到南洋去买,果然卖了好价钱。我们不是说好了生意获利益人一半?这是你那一半。”
顿了一下, 又忙忙补充:“以后,还要请你按那个路子, 再画些瓷器样子。”
这事程启预先没有告诉张歆。若在当时被张歆察知, 她虽不会抗议,心里必有看法。时过境迁,如今将程启真正看作伙伴朋友, 又是这么被告知这回事, 满心就只有感动和感慨了。这人还真是实心眼!给人送钱,都送得这么笨笨的。
张歆爱钱, 取之有道, 望着银票上的数字,难以置信地笑:“卖瓷器获利的一半就有这么多?你到底带了几船瓷器去?这些钱不单是卖瓷器所得吧?”
程启巴不得能多同她说会儿话,老老实实地解说:“瓷器重,又不怕水,最适合压舱底。两艘船, 都是半船瓷器。到那边都是以货易货,换黄金宝石,还有珍贵的木料香料。那些货物拿回大明脱手, 再换成金银或者银票。”
“那个半船装的都是新样子的瓷器?也太冒险了些!投石问路,第一次换个一半都太多。”
程启虽然憨厚,也是要面子的大男人,不愿意被心上人看扁,加之张歆说得有见地,应该附和一下:“这回没把握,备的货也不够多,新样子只装了不到半船。”
说完瞧见张歆似笑非笑的样子,恍然明白自己被套话了,只得嘿嘿憨笑。
张歆又问了几个问题。今年购入此其花费多少,换了多少黄金宝石,最终得了多少银子?往年购入瓷器一般花费多少,最终能得多少银子?跑一趟南洋,直到货物全部出手,包括人工和船只,需要花费多少?
程启约摸明白她的用意了,却是不敢谎报一个数目。
“你一番好意,我领了。这些钱,不是我该得的,我不能收。”
程启有些着急,结结巴巴地找话想要说服她。
张歆看得好笑,想了想,计算一番,报出一个少得多的数目:“你非要说今年瓷器上获利比往年多,有我的功劳,该分我一份。我只能拿是我画的样子那部分,比其他瓷器多获利的一半。你说对不对?”
程启哪敢说她不对?
张歆将银票递回:“这一张数额太大,我找不开,你先拿回去。换成一张小额的,再给我。”
马屁拍得不大成功,好歹没拍在马腿上,想到下回送银票,还能见次面说次话,程启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程启是个宽心的。董氏心思却重,得知程三老爷和朱老二又来挖墙脚,定要生一场气。虽然说不上多融洽,张歆对董氏也有几分敬重,知道她这个娘当得挺不容易,就对程启说:“请老夫人放宽心,老赵去留,对酒楼生意毫无影响。老赵是个本分人,很知道规矩。他那两个徒弟,倒是有心偷师,可也没偷到什么。”
董氏果然很生气,发了一通脾气,骂完那些没良心没人性的亲戚,又骂程启。都怪程启心软性子黏糊,人家说什么都好,吃亏也不吭声,弄得一个两个都想占他便宜,一次两次不够,恨不得一辈子占下去,得了便宜还要编排程启的不是。害她操那么多心,受这么多气,都是程启这个不孝子的错。
程启不敢顶嘴,垂着头老老实实等着老妈发完飚,出够气,心里却不大服气。这世间,除了利益,还有情理呢。利益上吃点亏,只要情理上站住了,不亏欠什么人,心中无愧,日子过得踏实,就当花钱买安心,也没什么不好。再说,张歆都说了,这回是不会吃亏的。呃,这是张歆有能耐,好像不能算他的长进。可,当机立断,抓住有本事的张歆,难道不是他的能耐?
两三天后,老赵带着两个徒弟就到客如归上班了。董氏听说,马上往宗族里告了一状,就告程三老爷欺负晚辈,挖侄儿墙脚,抢侄儿生意。
程启劝不住,借着送银票的机会,向张歆倾诉:“这种事,宗族长老哪里会管!家主在,可能还会主持一下公道。如今家主常驻台湾,家主夫人一向与我娘不合,只会幸灾乐祸,说不定还要借机给我娘脸色看。我娘真是气糊涂了,非要找上门去寻不痛快。”
涉及玩心眼的方面,程启对自家母亲的了解,可比张歆差得远。
张歆微微一笑,安慰说:“老夫人行事自有道理。”
听她这么说,程启突然就觉得安心了,回到家看见原以为会气急败坏的娘一脸平静地分派事务,好像压根忘了有过那回事,不由暗暗纳罕。
董氏心平气和地问酒楼要不要再找一个厨子。
这个问题,张歆和程启讨论过。本地人家,男子多是不进厨房的。阿松在家也没做过饭菜,做了木匠学徒,除了学木工手艺,也是师傅家的廉价劳动力。师傅自家和近亲家里红白喜事,大办流水席。阿松做事用心,派给酒席师傅打过几次下手,虽然没有亲自操作,却明白了那些例菜是怎么回事。例菜,个个师傅做来不同,基础却是一样。正式开始学厨,又在老赵指点下,实际操作了两回。勉勉强强可以对付了。
比起另外找个外来厨子,张歆更愿意推阿松上去。不过阿松的手艺,还需要磨练。张歆一面让阿松得闲去本地出名的大小菜馆品尝体会,另一方面希望能找一两个过硬的老师傅指导鉴定一下。
董氏娘家用着一个极好的厨子,不可能挖过来放到酒楼,抽空指点一下阿松却是不难。只是——这样一来,厨房就完全是张歆的人马。万一哪一天,张歆要散伙,福寿阁就完蛋。而张歆拉着原班人马,换个地方,又是一摊。
程启认为老妈的担心毫无道理:“阿歆不是那种人!她为这个酒楼付出多少心血,娘这么想她,她是否也该担心我们过河抽板,见酒楼打出名气了,就起意甩开她?她若也像娘这般疑心,不说别的,那么些独家菜肴和点心就不会用福字寿字命名。”
董氏哑然。是的,张歆扣着“福寿”字样开发了不少新鲜菜式和点心,是为了取悦客人讨口彩,又何尝不是为了打响福寿阁?更把她自己独创的一款点心命名“福寿酥”,先对客人赠送,待有了名气,又将做法公开,随人模仿制作。那款点心又香又酥又软,老少都喜欢,现已传到福州和潮州。借着福寿酥,福寿阁的名气也已传到外地。已有外地商人来询问合作开分号的可能。即使张歆离开,福寿阁仍在,她付出那么多努力的结果,最后都是他们母子的。
董氏的想法有些改变,还有些不放心。在阿启的眼里,张氏什么都是好的对的。他的判断不大靠得住。
背过程启,董氏又与次子程放商量。
程放笑道:“这事我赞成大哥。酒楼如今挣钱全靠张氏的人手,再找一个厨子来,也没什么用。以我们程家的势力,不难请到人。可程家不止我们一房,再请的人,难保就不会同程氏其他人扯上关系,再弄出一个老赵来。我们自己找的人,怕还不如张氏的人可靠。张氏用的人都是她能控制的。我们也省心,拉住她一人,厨房就安稳了。张氏,还有她那些亲戚,娘都是见过的。娘觉得他们为人如何,做事又如何呢?”
董氏想了想:“张氏为人处事,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我总觉得摸不着她的根底,不放心。偏生你哥哥又那样。她家大姆,闻名不如见面,难得为人方正又不失圆通,极硬气,又懂得分寸,叫人不能不敬,就是,护短了点。”
程放听得莞尔:“娘难道不是护着大哥,不护着我们?”
董氏也觉得自己的指控有些无理,却嘴硬道:“你还知道我是护着你们。你哥只嫌我烦。”
阿松雕萝卜,一宴成名,学厨半年,就可以做厨师。阿玉负责着烧卤房,又管着外卖部。阿兔阿云两个,一个帮着管点心房,一个管着泡菜房,无差错。最后来的阿兴一圈帮工做下来,决定做跑堂小二,因他手脚麻利反应快,说话不多却有趣,竟很快有了一帮熟客,来了点名让他服务,不行也要找他说上几句。
董氏感叹说:“她家几个小辈,一年前不过普通乡下孩子,同我们庄上佃户的儿女也差不多,如今都能独当一面。张氏□□人的本事,倒是不错的。”
程放有不同看法道:“张氏回乡还不满一年。那几个孩子到她身边更是后来的事。任她再有手段,遇上朽木,也雕不出名堂。要我说,那些孩子天资不差,爹娘教得也好,原就不同于一般村野孩子,只是被埋没。遇上张氏知人善任,把他们原本的光彩打磨了出来。”
“你说得也对。我听说张氏的两个哥哥,尤其小的那个,不大懂事,被先前的东家辞了,却也没来找这个妹子的麻烦。这么看,他们家的家风应是不错的。”董氏缓缓说着,公平地下了结论。
程放笑道:“那么,依娘看来,张氏同她用的这些亲戚会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呢?”
董氏一愣,随即不满道:“还当你真愿意陪我闲聊,闹了半天,还是帮你哥说话。”
“我不是帮大哥说话,是帮娘解愁。”
董氏沉吟一阵,释然道:“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酒楼有张氏张罗,我坐等分钱,有什么不好?以后,我不操酒楼的闲心,等他们要帮忙,求到我头上再说。”
程启刚迈进福寿阁大门,就被人叫住:“程启兄。”
程启应声扭头,高兴地招呼:“元川兄,竟在这里遇上,真巧!”
李元川微微一笑:“不是巧合。我听见福寿阁大名,特地过来见识一下。得知你在泉州,有意待得久些,看能不能遇上。看来,我的运气不错。”
“惭愧!元川兄是远客,到我的酒楼来,该当我请客。”
“多谢美意。今日已经吃饱,又见到程启兄,可以满意而归了。”
“那么,改日我做东。元川兄这趟预备在泉州待几天——”
一个小炮弹飞一样地扑到程启身上,抱住不撒手。
程启一把抱起来,狠狠亲了两口:“长高长重了。”
小强有些苦恼地说:“爹,阿婆说,你不是爹。”
爹?李元川认出这个孩子,愕然:“程启兄,这是你的儿子?”
张歆同程六在侧院二楼算账。中秋走礼,月饼点心烧腊都卖得很好。节前放假,张歆同程启商量,发放一次奖金,让大家欢欢喜喜回去过节。
核对计算好最近的收支,又把各级人员的奖金数目订下,程六下去准备分派,张歆走到窗前看景,借机休息调剂。
张歆特别喜欢在这里张望。酒楼坐落在热闹街市,从这里可以看到街景,也可以看到大半的院子。窗子外侧建了花槽,花木长得很好,没怎么遮住视线,又能挡住楼上的人不被街上和院子里的人看见。
中秋对于中国人,是仅次于春节的重要节日。人们正在为过节采买准备。街上十分热闹,生气勃勃。
张歆看了好一会,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注意到院门内站着说话的两个熟人,猛然愣住。
陈林氏带着小强去余府做节前拜访,回来路上决定拐进来买几盒点心带给乡下亲友。
阿妹坚持每月给她零花钱。她没处花,不如给阿妹的生意捧个场。都知道她来泉州同阿妹住,礼物买的体面些,也是给阿妹长脸。
阿玉正忙着,看见外婆,分不出身招呼,叫来阿云陪她到后面坐。
陈林氏拿不准买哪几样好,不知价钱,正要叫外孙女参谋,乖乖跟了去。
小强听说妈妈在侧院,称要寻去,径自跑开。
陈林氏和阿云也不在意,由他去。小强来过多次,踩得同在家一样熟。做工的又都认得他。
陈林氏正同阿云说话,阿兴神情怪异地走进来:“阿婆,我听见弟弟管程大爷叫爹。”